冰冷,坚硬,带着消毒水气味的不锈钢桌面,像块巨大的墓志铭压在我的视线下方。手腕上的约束带勒得死紧,皮肤底下传来血管突突跳动的闷响,每一次脉搏都像在敲打一具无形的棺材板。空气凝滞厚重,吸进肺里带着金属的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那气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钻进颅骨缝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迫吞咽下某种肮脏的证词。
“林默博士。”对面的声音干涩、平板,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毫无润滑,只有令人牙酸的摩擦,“请你再重复一遍,爆炸发生前,你在实验室的‘零点’区域做了什么?”
我抬起眼皮。单向玻璃像一块巨大的、不怀好意的墨色冰面,映出我此刻的倒影: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上蹭着几道干涸的、已经变成褐色的污迹,不知是灰烬还是别的什么。囚服的领口蹭着下巴,粗糙得磨人。眼窝深陷,里面盛着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空洞茫然。这真的是我吗?那个曾经穿着白大褂,在粒子加速器的嗡鸣和闪烁的数据流中指挥若定的首席研究员?
“我在……”喉咙干得发痛,像是吞了一把砂纸,发出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陌生,“校准‘深渊之眼’的量子纠缠参数。最后一次全功率测试前的……例行检查。”
“‘深渊之眼’。”对方重复了一遍这个项目代号,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审度,“也就是你负责的,那个旨在进行超空间意识投射的量子实验装置。爆炸就发生在它的核心区,对吗?”
“……对。”我听见自己回答。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
“爆炸发生时,陆远博士,”那个名字被清晰地吐出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你的项目搭档,同时也是你的未婚夫,他在哪里?”
陆远。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麻木的感官屏障。
咖啡的香气,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席卷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不是审讯室里这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和血腥气,而是新鲜研磨的危地马拉豆子,带着坚果和可可的醇厚芬芳,被滚烫的开水冲开,氤氲出的温暖白雾。我甚至能“看到”他站在实验室角落那个小小的咖啡机旁,背对着我,白大褂的肩线挺括。阳光透过高处的观察窗斜切下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下颌清晰的线条。他的手指修长,稳稳地握着陶瓷杯柄,指节微微弯曲,带着一种属于科学家的精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喏,默,”他总是这样叫我,声音低沉含笑,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把那个印着卡通原子图案的马克杯推到我面前堆满演算纸的操作台上,“提提神。别把你自己也纠缠进那些量子态里。”
那杯咖啡的温度,透过杯壁,仿佛此刻还熨帖着我冰凉的指尖。
“林默博士!”对面陡然拔高的声音像一把利刃,粗暴地斩断了那虚幻的香气和温度,“回答我的问题!爆炸发生时,陆远博士在‘零点’区域吗?”
幻象被撕碎,残留的温暖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取代。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意识被狠狠拽回这间令人窒息的审讯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痛楚。
“他……他在!”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像玻璃刮过金属,“就在我旁边!他刚帮我调整完辅助能量环的定位螺栓!咖啡……咖啡还在他手里!”我徒劳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这混乱的现实。“他还活着!爆炸前,他绝对还活着!”
对面的男人——安全审查部的负责人,代号“磐石”的陈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那张脸像是用花岗岩凿出来的,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刻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审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张文件。纸张摩擦桌面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刺耳得令人心悸。
那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份报告。一份用最简洁、最冷酷的科学语言写就的死亡判决书。
我的目光被死死钉在那几行加粗的黑色铅字上:
现场生物信息痕迹提取报告 - “零点”核心区 样本1:林默ID:LM-001DNA/指纹/表皮组织 - 广泛分布于核心区爆炸残留物及周边结构体表面。 样本2:陆远ID:LY-002DNA/指纹 - 主要富集于核心区西南角地面残留血迹及金属碎片编号S-7至S-11附着物。 样本3:陆远ID:LY-002高浓度生物组织残留 - 位于核心区中央装置基座下方坐标X:0.000, Y:0.000,与样本1林默指纹及微量表皮组织存在高度空间重叠。
结论:生物信息痕迹分布图谱高度符合近距离致命袭击及毁尸行为特征。陆远博士于“零点”核心区遭受致命伤害,其残留生物组织与林默博士的生物信息存在直接物理接触关联。
字迹在视网膜上扭曲、跳动,像一条条黑色的毒蛇,钻进我的大脑,疯狂噬咬。广泛分布……富集……高浓度组织残留……空间重叠……致命袭击……毁尸……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酸腐味直冲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呕吐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囚服,黏腻冰冷。
“不……这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颤抖,“我没有!我没有伤害他!他在帮我……我们在一起……咖啡……”那虚幻的香气再次袭来,却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气味。
陈恪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锁着我,捕捉着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抽搐和眼底的惊惶。“咖啡?”他冷冷地重复,嘴角向下撇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咖啡杯的残留物,林博士。只有陆远的血,和你的痕迹。”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如同实质,“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指纹会出现在陆远残留的内脏组织上?”
内脏组织……
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炸开无数惨白的光斑,如同超新星爆发。审讯室冰冷的墙壁、陈恪那张岩石般的脸、桌上那份该死的报告……所有的一切都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剧烈地抖动、扭曲、碎裂。
然后,毫无征兆地,另一个“画面”强硬地挤了进来,覆盖了一切。
宇宙编号:Kappa-7
湿冷。滑腻。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冷的泥浆。狭窄的通道墙壁是某种深色的金属,布满污垢和凝结的水珠,管道在头顶虬结盘绕,发出沉闷的嗡嗡震动声。惨绿色的应急灯光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都让脚下油腻的积水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我低头。手里握着一把刀。刀身狭长,冰冷刺骨,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骨髓。刀尖,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向前移动。
刀尖所指,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它被包裹在撕裂的、染血的白色实验服布料下。温热的血液正从破口处汩汩涌出,沿着刀身滑下,黏稠而缓慢,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肮脏的积水里。血滴晕开,像一朵朵迅速凋零的暗红色花朵。
心脏的主人,是陆远。
他的身体被死死抵在冰冷的金属管道上,头无力地垂着,额前凌乱的发丝遮住了眼睛。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和喉间发出意义不明的、濒死的嗬嗬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钢针一样扎进我的耳膜。
一股冰冷、粘稠、非人的意志,如同深海巨兽的触手,死死缠绕着我的意识核心。它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指令,如同冰冷的程序代码被强行写入我的大脑:
清除目标。清除不稳定因子。清除…陆远。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我拼命地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想扔掉那把该死的刀,想后退!但那意志强大得令人绝望。我的手臂肌肉在疯狂地痉挛、抽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依旧顽固地、一丝一毫地向前推进。
刀尖,终于抵上了那颗在微弱搏动的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肤和肌肉组织,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每一次收缩时传递来的、绝望的生命力。
冰冷的意志在催促,在咆哮。
执行!
“啊——!!!”
我自己的尖叫声,与现实审讯室里我发出的那声嘶哑的悲鸣,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眼前恐怖的管道景象骤然消失,如同被橡皮擦粗暴抹去。
审讯室惨白刺眼的灯光重新占据视野。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冷汗浸透了全身,冰冷黏腻的囚服紧贴在皮肤上。刚才那一切……那把刀……陆远的心脏……那冰冷的意志……太真实了!那皮肤的触感,血的黏腻,濒死的气息……真实得令人发疯!
我猛地抬头,撞上陈恪审视的目光。他的眉头紧锁着,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似乎要剖开我的颅骨,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怪物。刚才那声失控的尖叫和瞬间扭曲的表情,显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林博士?”他的声音依旧平板,但里面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我脑子里刚刚上演了一场亲手杀死未婚夫的恐怖片?告诉他我是个疯子?还是告诉他,我看见了另一个宇宙?
“我……”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头疼……很疼……”这至少是真实的。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眼前的陈恪和那张冰冷的桌面都在微微晃动。
陈恪沉默了几秒,那双鹰眼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窒息。然后,他朝单向玻璃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