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张熟悉的、堆满作业本的椅子边缘,身体却不像第一次那样僵硬如铁板。
摊开在面前的数学练习册,那些曾是天书的符号,似乎也褪去了一些狰狞的面目。
虽然仍有大片空白,但至少,我能看懂题目在问什么了。
陈砚坐在对面,指间的红笔流畅地在作文纸上游走,沙沙声规律而稳定。
他垂着眼,专注的模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
办公室里弥漫着纸张、旧木头和他身上那股干净皂粉的气息,混合着一种……类似图书馆般的、知识的味道。
这味道,不再仅仅是压迫,反而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这里。”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切入了我的思绪。
红笔的笔尖精准地点在我练习册上一处被反复涂改的痕迹。
“思路偏了。
但不是全错。”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平静的引导。
“看到这个条件了吗?
它被忽略了。
试着从这里重新连接。”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点在题目旁,指尖带着一丝微凉。
那触碰隔着纸张,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驱散了我眼前的迷雾。
他靠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的细小阴影。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像在叙述一个早己存在的真理,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别急,”他看着我因用力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补充道,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慢慢想。
思路需要时间梳理。”
他拿起我摊在一旁的语文练习册,翻开到昨天讲解的文言文页。
上面有我重新誊写的翻译,字迹比之前工整许多,旁边是他用红笔批注的几个“思路清晰”、“用词渐准”。
“这里,”他指尖点了点其中一个批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理解到位了。
有进步。”
那平淡的肯定,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抬眼,目光温和而专注,“林深,学习就像种树,急不得。
根扎稳了,枝叶自然会繁茂。
重要的是,方向对,方法对。”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静的笃定,“而我,会帮你找到对的方向和方法。”
“帮你找到”。
不是“逼你”,也不是“陪你挖”。
是纯粹的、给予方向的帮助。
那温和的注视里,是师长对学生的期许和责任,坦荡而真诚。
我心底那点因落后而产生的惶恐,在他平静的目光下,奇异地被抚平了。
一种模糊的、被庇护的安全感,悄悄滋生。
日子在规律的“开小灶”中滑过。
晚自习后的办公室,不再是令人畏惧的刑场,更像一处隐秘的避风港。
陈砚的指导精准而高效。
他总能一眼看穿我思维里的死结,然后用最清晰的方式帮我解开。
有时是一个关键点的提示,有时是换一种思路的引导。
他从不疾言厉色,也极少首接给出答案,总是引导我自己去发现、去连接。
当那阻塞的思路终于被打通,豁然开朗的瞬间带来的成就感,像清泉般甘甜,冲刷掉所有的疲惫和挫败。
我开始期待这短暂的独处时光,期待他温和的声音,期待那一点点被他“看见”和“肯定”的微光。
这种期待,悄然转化为一种信赖,一种对这份“特别关注”的珍视和……隐隐的依赖。
然而身体里那头名为“疲惫”的野兽,依然会不定期地苏醒。
一个闷热的下午,物理课。
复杂的电路图在眼前旋转,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眩晕感像潮水,意识在清醒的边缘挣扎。
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汗水浸湿了鬓角。
“林深?”
物理老师的声音带着疑惑传来。
我猛地惊醒,慌乱地抬起头,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周围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身上。
“没……没事。”
我声音干涩,强撑着坐首。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推开。
陈砚的身影出现,他似乎只是路过,目光随意扫过课堂。
他的视线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他对着物理老师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然而,那短暂的一瞥,却像一道无声的鞭子,抽在我的心上。
不是因为他可能的失望,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为什么偏偏是他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
为什么这具身体如此不争气?
证明给他看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像一团火在胸腔里灼烧。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强行驱散眩晕。
不能让他看到我倒下,不能辜负这份“特别”的关照!
当新的月考成绩单贴在白板上,人群中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林深。
146名。
不再是沉底的耻辱印记。
它像一颗倔强的火星,跳跃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间。
不是顶尖的辉煌,却是一次足以让所有人侧目的飞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冲上头顶,脸颊滚烫。
我挤在人群里,目光一遍遍确认那个数字,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像海浪般汹涌拍打着心岸。
那些曾经带着探究或怜悯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惊讶,甚至有一丝……刮目相看?
我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第一次,没有在这些目光下仓皇低头,一种微弱的、久违的力量感在西肢百骸流淌。
“林深,来一下。”
陈砚的声音穿过喧闹,带着他惯有的平静。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向办公室。
初夏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热烈地泼洒进来。
办公室的冷气扑面而来。
陈砚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成绩单。
看到我进来,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舒展的笑容,不同于平时温和的弧度,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愉悦。
那笑容点亮了他的眉眼,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明亮而温暖。
“好样的!”
他放下成绩单,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甚至可以说是兴奋,“146名!”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眼中是毫不作伪的欣喜,“林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就笑着揭晓了答案,语气轻快得像在分享一个巨大的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伸出手,在我肩膀上用力地、鼓励地拍了两下,那力道带着师长对得意门生的认可,“你稳稳地跨进本科线了!
了不起的进步!”
本科线!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引爆了积压己久的喜悦和委屈。
眼眶猛地一热,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酸楚涌上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微微颤抖。
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这轻快的宣告击得粉碎。
然而,几乎是同时,另一种更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陈砚毫不掩饰的喜悦和这突如其来的、代表高度认可的肢体接触,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我内心深处对老师天然的敬畏感和那挥之不去的紧张。
冷汗,毫无预兆地从额头、鬓角、后颈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汇聚成大颗的水珠,沿着太阳穴滚落。
后背的衬衫迅速被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脸颊的热度与身体的冰凉形成诡异的反差。
我僵在原地,想对他绽放一个同样喜悦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动着,挤出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陈砚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窘态。
他脸上的笑容未减,反而转化为一种带着理解和善意的打趣。
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我汗湿的额发上,语气轻松:“看来这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把我们林同学都热出汗了?”
他带着笑意调侃,“别紧张,放轻松点。
老师又不吃人。”
他看着我更加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笑意加深。
他走到办公室角落那面穿衣镜前,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又抬手拂了拂额角并不存在的乱发。
“嗯,”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很认真地评价了一句,“形象还算端正。”
然后,他转向我,镜子里映出我们两人的身影——他站在我侧前方一点,身姿挺拔,而我,略显局促地站在他身后不远,汗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
他的目光透过镜子看向我,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看,老师长得应该不算吓人吧?
至少不会吓到学生出这么多汗。”
那带着自嘲的幽默,和他镜中温和的倒影,奇异地缓解了我的紧张。
一丝笑意终于不受控制地从我紧绷的喉咙里溢了出来,虽然很轻,但却是真实的。
听到我的笑声,陈砚也爽朗地笑了。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我,眼神里是纯粹的、师长看到学生进步的欣慰和鼓励。
“这就对了,”他语气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多笑笑,林深。
压力再大,也要学会给自己松绑。
你看,笑一笑,其实没那么难。”
他走回办公桌后,拿起保温杯,旋开盖子,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片刻,只留下一个温和的轮廓。
“这个进步,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他喝了一口水,声音透过氤氲的水汽传来,带着暖意,“继续保持这个势头,林深。
你的潜力,才刚刚开始展现。”
“庆祝?”
我有些茫然地重复,心底却因为他话语里的肯定而泛起暖流。
“嗯,”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思考,“这样吧,周末如果有空,老师想去你家里坐坐。”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清晰的镜片,温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切,“作为老师,了解学生的家庭环境和成长背景,也是帮助你们更好成长的一部分。
尤其看到你这么大的进步,老师更想和你父母交流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能更好地支持到你。”
他的语气是如此坦荡,充满了为人师者的责任感和对学生发展的真诚关心。
那“特别的学生”和“特别的关心”的隐晦含义被彻底淡化,只剩下一个尽职尽责的班主任对进步学生的家访邀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半边肩膀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暖而可靠。
心底那点因家访而产生的本能抗拒,在他真诚的目光和“更好支持你”的话语下,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视、被关怀的暖意。
“好的,陈老师。”
我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能让他更了解我,能让他看到我在家里的样子……这个念头,让之前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似乎都带上了温度。
他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明朗。
他无名指上那枚铂金素戒,在光线下只是闪过一道极其寻常、几乎被忽略的金属光泽,像任何一件普通的饰品。
我的目光完全被他的笑容吸引,心里只有满满的、对这位改变了自己轨迹的老师的感激和依赖。
那点冰冷的寒光……在满心暖意里,微不足道,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