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外婆的老宅,我撞见村里的糙汉谈平。他总在暴雨夜翻进我院子修屋顶,
粗粝的手指捏着瓦片,汗珠沿着喉结滚进衣领。再偷看就把你扔出去。他哑着嗓子警告。
直到我在祠堂发现泛黄的婚书——外婆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谈平祖父的名字。
而那张修补过的房梁上,刻满了我出生那年的日期。---外婆的老屋,
像个被岁月腌透了的沉默老人,蹲伏在村子的最东头。暑气蒸腾,
把白天晒得蔫头耷脑的蝉鸣都熬成了黏稠的糖浆,糊在傍晚的空气里。
我瘫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竹床上,仅有的那台老式电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
吹过来的风带着尘土和木头陈腐的气息,扑在脸上,非但没解了暑意,反倒更添一层燥。
墙皮斑驳得如同生了顽固的皮肤病,角落挂着蛛网,
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浮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累月积下的灰尘、潮湿木头、还有角落里那盘蚊香燃烧时散发的、带着点药味的烟混合而成。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沉得如同泼了墨,黑压压的云层低得仿佛要砸到屋顶上。轰隆!
一声炸雷毫无预兆地劈开寂静,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紧接着,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
狠狠地冲刷着屋顶的青瓦和院子里的泥地。雨声喧嚣,像无数只拳头在疯狂擂鼓。
我松了口气,这场雨好歹能冲散些暑气。念头刚转完,头顶正上方,靠近房梁的地方,
突然响起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滴答。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又是一滴,
冰冷的水珠正正砸在我的额头上,激得我一个哆嗦。我猛地抬头,
心瞬间沉了下去——昏黄的灯光下,
清晰可见一道水痕正沿着老旧开裂的房梁迅速洇开、扩大,
浑浊的雨水正从那里争先恐后地渗漏下来,落在堂屋中央的泥地上,
很快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糟了!外婆这老屋,果然经不起这场暴雨的蹂躏!
我手忙脚乱地跳起来,像个没头苍蝇在屋里乱转,想找接水的家伙。脸盆?没有!水桶?
也没看见!急得团团转时,那漏水的地方仿佛故意跟我作对,哗啦一声,
整片水幕倾泻而下,浇得我半边肩膀瞬间湿透,冰冷刺骨。砰——哐当!
一声巨响盖过了雨声,仿佛整个门框都震动了一下。我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扭头望去。
只见两扇厚重的、带着铜环的木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灌满了堂屋,吹得那盏悬在梁上的白炽灯疯狂摇摆,
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乱舞。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门外混沌的雨夜天光,
像一尊骤然降临的煞神。他浑身湿透,粗硬的头发紧贴在宽阔的额角,
雨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淌下。
一件深色的、湿得发亮的蓑衣沉重地披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不断往下滴着水。
脚上是一双沾满厚重黄泥的解放鞋,每一步踏进来,
都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湿漉漉的脚印。他身形极其高大,
几乎要顶到低矮的门楣,肩背厚实得像一堵墙,
带着一股风雨和泥土混合的、原始而浓烈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屋里所有的陈腐味道。
他根本没看我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屋顶的漏水点,
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屋中央那张笨重的八仙桌。那桌子缺了一个角,
桌面也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他双臂肌肉虬结,猛地发力,
沉重的八仙桌竟被他一个人硬生生搬动,拖拽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精准地挪到了漏水的正下方。接着,他脱掉碍事的湿透蓑衣,随手甩在地上,发出啪
的一声闷响。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灰、紧紧绷在身上的无袖汗衫,
清晰地勾勒出贲张的胸肌和手臂上铁块般坚硬的线条。他双手在桌沿一撑,
整个人便异常矫健地跃上了桌面。桌面在他沉重的身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就站在那摇摇晃晃的桌上,离我如此之近。我浑身湿冷,狼狈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陌生男人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他离我很近,
近得我能看清他汗衫下紧绷的肌肉轮廓,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味混合着雨水、泥土,
还有一种奇特的、像是刚劈开的新鲜木头的气息。那味道并不好闻,
却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量感,蛮横地冲进我的鼻腔。他仰着头,
专注地检查着房梁的破损处。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很高,
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一滴汗珠,
混着顺头发流下的雨水,沿着他线条刚硬的脖颈一路滑落,滚过突起的喉结,
最终没入汗衫粗糙的领口深处,消失在那片被雨水和汗水洇湿的、厚实的胸膛阴影里。
那滴汗珠的轨迹,像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猛地移开了视线,脸上莫名有些发烫。
他太高了,站在桌上,几乎伸手就能触到房梁。他粗糙的大手在房梁和瓦片间摸索着,
动作却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练和精准。没有梯子,没有工具,他仅凭着一双手,
就那样硬生生地将松脱、歪斜的瓦片一块块重新归位、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腹和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深浅不一的疤痕,
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粝。我抱着湿透的手臂,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粘在他身上。他修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漏雨的屋顶。
每一次挪动瓦片,他手臂和肩背的肌肉便随之绷紧、隆起,充满了强悍的力量感。
汗水混着雨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蜿蜒流淌。那沉默而强悍的姿态,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屋子里只剩下他挪动瓦片的摩擦声、屋外愈发狂暴的雨声,
以及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牙齿磕碰声。不知过了多久,
漏下的雨水终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几滴,最后彻底停了。
他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也松懈了一丝。他从桌上利落地跳了下来,沉重的身体落在地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几点泥水。那双沾满泥浆的解放鞋就踩在我面前不远处的地上。
他终于看向我,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幽,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从我湿透的头发、狼狈的脸颊,
扫到我紧紧抱着的手臂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关切,
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接和冰冷。再偷看,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
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雨夜的寒气,重重砸在湿冷的空气里,
就把你扔出去。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窜遍全身。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不再看我,弯腰捡起地上那件湿漉漉、沉甸甸的蓑衣,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转身就走。
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像来时一样突兀地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中。哐当!
门板在他身后被用力带上,隔绝了风雨声,也隔绝了那个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身影。
屋子里只剩下摇晃的灯影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地上,除了那滩浑浊的积水,
还残留着他带进来的泥脚印,深深浅浅,一路延伸到门口,刺眼地烙印在潮湿的泥地上,
也烙印在我惊魂未定的脑海里。那个暴雨夜之后,谈平像一道沉默的阴影,
时不时地就会烙进我的视线。有时是在村口的小路上,他扛着一大捆比人还高的柴禾,
弓着腰,沉默地走着,沉重的步伐踩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有时是在村尾那口老井边,
他摇着吱呀作响的辘轳打水,粗壮的手臂上肌肉贲张,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
他从不主动和村里人多话,偶尔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一声,
或者点一下头,脚步不停。村里人似乎也习以为常,没人觉得奇怪,
只当他是个性子闷、力气大的怪人。而我,每次不经意间看到他,
心脏总会没出息地快跳几下。那个雨夜他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那句扔出去的威胁,
还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新木屑的粗犷气息,总会在瞬间清晰地回放,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时间在蝉鸣和燥热中缓慢爬行。外婆的老屋依旧沉默地立着,
日子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直到又一个傍晚,天色再次阴沉得可怕,
空气闷得如同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像大地深处传来的低吼。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次漏雨的地方!几乎是条件反射,
我猛地抬头看向堂屋的房梁。果然,在那道熟悉的裂缝边缘,
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扩大。又来了!几乎是同时,
院墙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吞没的落地声——噗。很轻,
但在这种屏息凝神的紧张时刻,却异常清晰。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来了!那个念头带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攫住了我。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躲到了堂屋侧面那扇破旧的高窗后面。窗棂早已腐朽,
糊窗的报纸也破烂不堪,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缝隙。我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只敢透过一条狭窄的缝隙,紧张地窥视着院子里的动静。高大的身影无声地翻过院墙,
像一道敏捷的黑影,稳稳落在院中的泥地上。正是谈平。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汗衫,
宽阔的肩膀在昏沉的天色下像一座沉默的山峦。
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天空,眉头紧锁,没有丝毫犹豫,
径直走向堂屋门口。他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风。他甚至没有环顾四周,目标明确,
直接走向那张八仙桌。那熟悉的、沉重的桌子被他再次轻而易举地挪到漏水点下方。
他跃上桌面,动作利落得惊人。粗粝的大手精准地探向屋顶,
开始熟练地整理那些被即将到来的风雨威胁着的瓦片。我躲在窗后的阴影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四肢。
他会不会发现我?那双深幽的眼睛会不会突然扫向这个角落?那个扔出去
的威胁言犹在耳。可除了恐惧,另一种更强烈的好奇心却像藤蔓上的毒刺,狠狠地扎着我。
为什么?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凶悍的糙汉,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翻墙进来,
只为修补这栋与他毫不相干的老屋?外婆生前从未提过村里有这样一个人。图财?
这老屋除了灰尘和回忆,空空如也。图什么?这个巨大的疑问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压得我喘不过气,甚至暂时压过了对他的恐惧。我死死咬住下唇,透过那道缝隙,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昏暗中,他背对着我,宽阔的背脊肌肉随着手臂的动作起伏、绷紧,
汗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紧贴在皮肤上。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周遭的一切,包括我这个潜在的窥视者,都不存在。屋外的风声越来越紧,雷声也愈发清晰。
他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当他终于停下,确认不再漏水,
准备从桌上跳下时,我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被他后腰处吸引了。
他弯腰去拿放在地上的蓑衣时,汗衫下摆被带起了一角。就在他右侧后腰靠下的位置,
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闯入我的视线!那疤痕很长,斜斜地刻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颜色泛着一种诡异的白,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边缘的皮肤微微扭曲,
昭示着曾经的创伤有多深重。我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那道疤……是意外?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留下的印记?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
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他拿起蓑衣,像上次一样,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消失在即将倾盆而下的暴雨前奏里。堂屋再次恢复死寂,只留下我蜷缩在窗下,浑身冰冷,
心乱如麻。恐惧、好奇、还有那道狰狞疤痕带来的冲击,在我脑中疯狂翻搅。那晚之后,
谈平那道沉默而强悍的背影,还有他后腰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像烧红的烙铁,
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恐惧依旧存在,但那份强烈到无法遏制的好奇心,
却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守着这栋老屋?
外婆和他……或者他的家族,究竟有什么关联?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拔除。
我像个着了魔的侦探,开始在老屋里进行地毯式的搜寻。外婆留下的东西不多,
大多是一些破旧的日常用具和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我翻遍了箱笼柜屉,
甚至爬上吱嘎作响的阁楼,在呛人的灰尘中摸索,除了找到一些老旧的农具和发霉的旧书,
一无所获。日子在焦灼的搜寻和谈平偶尔闪现的身影中过去。
又是一个闷热得让人心烦的午后。蝉鸣声嘶力竭,阳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
在地上投下几个刺眼的光斑。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院子角落那个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废弃鸡窝。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外婆以前好像提过,家里最老的东西,都堆在那边?
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站起身,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和纠缠的藤蔓,
走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土坯鸡窝。里面堆满了陈年的烂稻草、碎瓦片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垃圾,
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烂气味。我强忍着不适,用手扒拉着。稻草又湿又黏,
沾满了黑乎乎的污泥。突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埋在厚厚的烂草下面。不是石头,
也不是瓦片。我心头一跳,手上加了把力,用力往外一拽。
一个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铁盒子被我拖了出来。盒子不大,方形,
表面糊满了厚厚的污泥和铁锈,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只有挂锁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暗沉的金属光泽,锁扣早已锈死。就是这个!直觉在疯狂叫嚣。
我抱着盒子冲回堂屋,找了块破布,沾了水,用力擦拭着盒盖上的污泥。铁锈簌簌落下,
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没有花纹,朴素得近乎简陋。我找来一把小锤子和一根旧铁钉,
对准锈死的锁扣,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砸了下去。哐!哐!哐!铁锈和碎屑飞溅。
几下重击之后,那早已脆弱的锁扣终于咔哒一声断裂开来。
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小心翼翼地,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掀开了那沉重而冰冷的铁盒盖。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纸张、铁锈和灰尘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旧物:几张泛黄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旧式的长衫和袄裙,
面容早已模糊;几枚边缘磨损、字迹不清的铜钱;最底下,压着一小叠同样泛黄发脆的纸张。
我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轻轻拈起最上面那张纸。纸张很脆,边缘已经破损,
上面是竖排的毛笔字,墨迹深深浸透纸背,带着一种旧时代特有的郑重。
我凑到窗边明亮的光线下,努力辨认着那些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墨迹。……谨以白头之约,
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是婚书!我的目光急切地扫向落款处。
时间模糊不清,但两个名字,却如同两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我的眼中——女方:沈秀兰。
那是我外婆的名字,我绝不会认错!男方:谈有根。谈……有根?
谈平……谈有根……一股电流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抬起头,
目光死死盯住那张被谈平修葺过、此刻在窗外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默的房梁。谈平的祖父!
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凶悍的男人,他的祖父,名字竟和我外婆的名字,
并排写在这张古老的婚书上!外婆从未嫁人。我从小就知道,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外婆一个人守着这老屋过了大半辈子。那这张婚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外婆和谈平的祖父……这怎么可能?混乱的思绪如同惊涛骇浪,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捏着那张脆弱的婚书,指尖冰凉,巨大的谜团不仅没有解开,反而像投入巨石的深潭,
激起了更加汹涌、更加匪夷所思的漩涡。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魔怔了。
那张泛黄的婚书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烫在我的心上,却打不开眼前沉重的谜锁。
谈平……谈有根……这两个名字在我脑海里疯狂盘旋,搅得我寝食难安。
外婆的遗物里找不到更多的线索。那张婚书,仿佛是尘封往事唯一的、孤零零的证物。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祠堂。村里的祠堂,
那个供奉着祖先牌位、记录着村落姓氏源流的地方。谈家……村里姓谈的人家似乎很少,
甚至……除了谈平,我好像没听说过第二家?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按捺。午后,
村里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在树梢聒噪。我避开人,
独自一人溜进了位于村子西头、同样显得古旧而肃穆的谈氏宗祠。祠堂里光线昏暗,
弥漫着常年不散的香烛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高高的横梁上垂挂着蛛网,
一排排深色的牌位静静矗立在神龛上,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的目光急切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名字上搜寻。谈
字开头的名字并不多。终于,在神龛靠下的角落里,一个相对较新的牌位吸引了我的注意。
它的木质颜色比周围深一些,刻痕也显得清晰些。牌位上刻着:显考谈公讳有根府君之灵位。
谈有根!果然是他!我心头狂跳,目光下移,落在牌位下方刻着的几行小字上。
那是记载生卒年月的。当我的目光扫到卒于后面的年份时,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冻僵在原地。……卒于一九八八年冬月。一九八八年?外婆沈秀兰,
是二零零二年深秋去世的。他们之间,隔着整整十四年的时光鸿沟!这张婚书,这份名分,
究竟代表着什么?一个早已在十四年前故去的男人,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外婆的婚书上?
外婆守着的,到底是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疑云将我彻底笼罩。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祠堂冰凉的石阶上,只觉得祠堂里那些牌位上的名字,
仿佛都化作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外面似乎传来脚步声。
我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慌乱地想要找个地方躲藏。情急之下,
我瞥见神龛最下方,厚重的供桌布幔垂落在地,似乎可以藏身。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蜷缩在布满灰尘的黑暗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一步步走进了祠堂。透过布幔下方狭窄的缝隙,
我只能看到一双沾着新鲜泥土的解放鞋。是谈平!他走到神龛前,脚步停住了。他没有上香,
也没有跪拜,就那么沉默地站着。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重。
空气凝滞得可怕。过了许久,久到我蜷缩的腿都开始发麻。他终于动了。他弯下腰,
从供桌靠墙的角落里,摸索着拿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很旧的搪瓷缸子。然后,
他拿起神龛旁边一个同样很旧的竹筒水壶,往搪瓷缸里倒了些清水。接着,
他做了一件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撩起自己汗衫的下摆,用力撕扯下一块布条!
布条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刺耳。他将布条浸入搪瓷缸的清水中,拧得半干。然后,
他极其小心地、用那块湿布,开始轻轻地、反复地擦拭祖父谈有根的那个牌位。
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与他平日那副生人勿近的粗犷模样判若两人。
他擦拭得极其专注、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无价的珍宝,
连牌位边缘最细微的雕花缝隙都不放过。昏暗中,他低垂着头,
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就那样沉默地擦拭着,一遍又一遍。祠堂里安静得只剩下布条摩擦木头的细微声响,
和他低沉而压抑的呼吸声。我躲在供桌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生怕惊动了他。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彻底打败了我对他所有的认知。
那个凶神恶煞、威胁要把我扔出去的男人,此刻竟像个脆弱的孩子,
在黑暗中独自擦拭着祖父的灵位,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他到底背负着什么?那张婚书,
那段横跨生死的关联,还有他沉默的守护……一切的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