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政区划上归属于秦汉,但在地理上处在大巴山脉腹地。
正是由于这样的地理条件,使得这里云雾缭绕,几乎家家户户以种茶为生。
己经是西月了,巴山深处的茶山村春意有些淡薄。
而日子就像山涧里早己化冻的溪水,重新开始流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磨人的钝痛。
山村的节奏缓慢而固执,不容置疑地将我卷了进去。
天不亮,鸡鸣狗叫。
父亲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就在隔壁响起,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我挣扎着从冰冷的被窝里爬起,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黎明前浓重的黑暗里。
山路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冽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味。
采茶季的忙碌是刻进骨子里的。
背篓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勒出一道道深红的印子。
头顶的灯发出微弱的光,手指在茶树枝叶间飞快地翻飞,要掐下那最鲜嫩的单芽。
嫩芽脆生生的,带着微凉的汁液。
起初,我的手指笨拙而僵硬,跟不上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活的手。
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停下,用粗糙的手指捏起我篓里不小心带下的老叶或过长的梗子,无声地扔到地上。
那无声的否定,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脸上发烫。
日头升高,晒得人头皮发烫。
汗水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背上被篓带勒住的地方,汗水浸着,又痒又痛。
采满一篓,摇摇晃晃地背下山,步伐还得加快,不然叶子发烫变质。
进门倒进堂屋巨大的竹匾里。
嫩绿的芽头被均匀摊开,散发出青涩而旺盛的生命气息。
这仅仅是开始......最磨人的,是茶房里的那口大锅。
到了晚上,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的温度迅速升高,空气都开始扭曲。
父亲一声低沉的“下锅!”
,摊晾好的嫩芽被一点点倒进灼热的锅心。
“滋啦——”一声爆响,白色的水汽裹挟着浓烈的青草气瞬间蒸腾而起,扑头盖脸,烫得人本能地想后退,我的眼镜顿时被蒸汽遮蔽。
“翻!”
父亲的声音短促有力。
我咬着牙,学着父亲的样子,伸出双手,探进那滚烫的蒸汽里。
灼热感瞬间包裹了手掌、手臂。
锅底的茶芽滚烫,手指触上去,像碰到烧红的炭。
身体本能地想要退缩,但父亲严厉的目光钉在背上。
我笨拙地用双手抄起底部的茶叶,用力向上扬撒开,让每一片叶子都接触到滚烫的锅壁。
热浪扑面,汗水瞬间涌出,和着茶叶的碎屑粘在脸上、脖子上,又痒又涩。
“抖散!
别一首压着!”
父亲在一旁指点,声音不高,却像铁锤敲打。
他示范着,那双布满厚茧、关节粗大的手在滚烫的锅里翻飞,动作沉稳而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茶叶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随着他的动作跳跃、舒展。
“说起你也这么大咯,从小到大,还看不会唛?
你那个双手快速将茶叶从锅底扬起抖散,再轻压贴锅。
循环往复!”
我拼命模仿,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汗水流进眼睛也顾不上擦。
锅里的茶芽在高温下失水,颜色由鲜绿转为暗绿,又渐渐透出油润的光泽,散发出越来越浓郁的、由青涩转向醇厚的香气。
这滚烫的锅,煎熬着茶叶,也煎熬着我。
儿时在这片山野间疯跑撒野、渴望着翻越山岭去看外面世界的热切,与长大后在城市丛林里撞得头破血流、最终失意而归的迷茫忧伤,在氤氲的热气和刺鼻的汗味中激烈地翻滚、撕扯。
锦懿的脸,图书馆窗前的阳光,出租屋里争吵时她绝望的眼神,城市地铁令人窒息的拥挤……所有画面都随着这锅滚烫的蒸汽,一股脑地涌上来,灼烧着我的神经。
那些浓烈的、不甘的、痛楚的情绪,如同投入沸水的生叶,在翻滚,在挣扎,尖叫着想要逃离这无情的炙烤。
汗水迷蒙了双眼,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杀青、摊凉回潮、初烘、手工理条做形、辉锅提香、拣剔与复火......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这地方独有的“雀舌”就做好了。
日子就在这机械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
手臂上的皮肤被火气熏烤得黝黑发亮,手指上烫出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结成一层厚厚的、硬邦邦的黄茧。
掌心被粗糙的茶叶梗磨得通红发痛。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倒下就能睡死过去,连梦都没有力气做。
那些曾经在都市水泥森林土壤里深埋的所谓“理想”,似乎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真实的汗水中,被一点点碾碎、磨平,只剩下麻木的躯壳。
一天傍晚,炒完最后一批雀舌,灶膛里的火焰渐渐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茶香和焦火气。
我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父亲清理着巨大的铁锅。
他没有立刻刷洗,而是拿起旁边的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清冽的山泉水,哗啦啦注入锅中。
炉膛里的余烬尚红,锅底滋滋作响,水很快温热起来,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接着,他走到墙角,在一堆挑拣出来、形状不佳准备丢弃的粗老茶梗里,随手抓了一把,扔进了锅里。
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没有被炒制的叶子,晾干后形成的“白茶”。
“坐。”
父亲指了指灶膛边那张被烟火熏得黢黑的小竹凳,声音依旧沙哑。
我依言坐下,不明所以,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些灰褐色、干巴巴的茶梗在微温的水里沉沉浮浮。
水温渐渐升高,那些僵硬丑陋的茶梗,竟在滚水里一点点舒展开来,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释放出一种朴素的、带着微黄的颜色。
锅里的水色,也由清澈渐渐变得温润澄亮,像融化的琥珀。
一种并不惊艳、却异常沉稳熨帖的香气,缓缓地弥漫开来,渐渐驱散了灶房里残留的焦糊味和燥热。
父亲拿起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舀了满满一碗浑浊微烫的茶汤,递到我面前。
碗壁粗糙,烫着手心。
“好茶,细嫩,金贵,费工费火。”
父亲自己也舀了一碗,就着灶膛的微光,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他的目光落在锅里沉浮舒展的茶梗上。
“这老梗子,味粗,样子丑,没几个人瞧得上。”
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碗里澄黄的汤水,“可你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平缓,“经得住熬。
熬透了,汤色清亮,味儿也实在,解渴,也暖肚肠。”
我捧着粗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着手心。
学着父亲的样子,低头小心地吹开浮在水面的几片碎屑,凑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
一股带着微涩的暖流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山间傍晚渗入骨髓的微寒。
那味道确实不惊艳,甚至有些粗粝,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质朴的回甘,像山泉的清冽,缓缓地在口腔里弥漫开。
更奇异的是,那股暖流顺着喉咙下去,竟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心底长久以来的焦躁和空洞。
我抬起头,看向父亲。
灶膛里未熄的微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亮了他浑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映着锅里翻滚的茶汤,也映着一种我从未读懂过的、历经岁月熬煮后的平静。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刻意的安慰,只有这碗用茶梗熬出的、滚烫质朴的茶汤,和父亲沉默如山、却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身影。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澄黄的茶汤,又猛喝了一大口。
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那粗粝的微涩感之后,回甘却更加清晰、更加绵长。
心口那块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被这滚烫的茶汤和父亲沉默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死死咬住牙关,把脸埋进粗糙的碗口蒸腾的热气里。
锅里的老茶梗,在滚水中沉沉浮浮,无声地舒展着身体,释放着所有的滋味。
它们也曾是枝头鲜嫩的一部分吧?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