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攻略手记

景宁三十六年冬，这是靖云州今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呜呜泱泱下得铺天盖地，压在枯枝残叶上，挂在经布白幡上，整个将军府萧瑟得了无生气。

不只是雪，还有丧事。

数月前，南胤边境与月于氏冲突爆发，南胤虽大胜，但将帅锦荣大将军周雪穆重伤，三日前于府中殒身，仅留下幼子周戬，与一位看家的老媪。

朝廷下了令，派人来为周将军扶棺回平京，只是这大雪下得突然，平京与靖云州本就路途遥远，这下更是难以跋涉。

但也有人这么来了。

是日清晨，一匹枣红骏马就这么停在将军府大门，来人面冠如玉，却也风尘仆仆，好不狼狈，公子髻也己经散乱几缕不成样子的贴在脸颊，墨青色的冬衣还被不知何物豁开了好几个口子，就这么狼狈潦草的撞进将军府的披麻戴孝里。

这棺椁己经停灵三日，却不曾有人前来吊唁。

清晨的寒风凛冽的刮过那灵堂的白幡，温珩一眼望过去，却见白幡飘动间还跪坐着一人，披麻戴孝脊背挺首守在灵堂。

“阿珩！

是阿珩回来了吗？”

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同样披麻戴孝的妇人，老远瞧见温珩便喊了出口。

温珩抬头，见了杨媪，扯出十分明媚的笑意回应道：“是啊，杨嫂嫂，阿珩回来了。”

杨媪急急朝着温珩奔过来，温珩也忙回应着上前一把扶住杨媪，杨媪却激动得泪花都要冒了出来：“哎哟……可算盼得你回来了！

快让嫂嫂好好看看——还是这么俊俏！

这一路奔波了看着又瘦了不少！

嫂嫂今晚给你炖个汤好好补一补！”

温珩也笑着回应道：“我哪里赶得上嫂嫂风华绝代？

这靖云州大雪下得白茫茫一片，一路上什么好风景也都寡淡无味，唯有刚才见了嫂嫂我才觉得原来这好景色是在将军府里等着我！”

杨媪被温珩给逗乐了嗔笑着瞪了一眼温珩：“整日就知道油嘴滑舌，肯定在平京里没少骗人家小姑娘！”

温珩刚又想给这杨媪张口就来的无稽之谈辩解几句，就被杨媪拽着往屋里走安排热水洗漱和热乎的吃食再与温珩慢慢叙话。

带温珩去后堂吃了东西，换了衣服，一首到温珩一身舒爽的浴房出来，杨媪才道：“阿珩，你且帮我劝劝小公子，他这么跪着三天了，东西吃得少，觉也没怎么睡，这样下去怎么让将军和夫人放心得下。”

温珩回头透过院子看了一眼灵堂里还在跪着的身影，又回头对着杨媪笑吟吟的道：“交给我，包管让周拘慈一觉天明！”

说完温珩就揣着两个包子进了灵堂。

今早上温珩回来的动静实在是不小，周戬跪在灵堂里自然知道，只是懒得搭理罢了，眼下看到那人进了灵堂，才开口道：“跪下，上香。”

“先不忙。”

温珩将手里的包子抛给周戬。

周戬盯着手上的两个包子，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温珩。

温珩见周戬一副对他十分苦大仇深的模样，忙道：“杨嫂嫂怕你跪着跪着饿死了让我给你捎的，放心吧哥哥没下毒也没下药。”

听温珩说完，周戬才半信半疑咬了那包子一口，还没等周戬尝出那包子什么滋味，后脖颈就遭到一记重击，不省人事之前还记得愤愤的瞪着温珩。

杨媪从院子里走了进来：“阿珩！

这不好吧？”

始作俑者十分镇定自然的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杨嫂嫂。”

——周戬仿佛睡了一个极长的觉，梦里梦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有父亲，有母亲，有平京的祖父，也有靖云州的叔叔伯伯，最后他梦见那个人披着大雪而来，又想给他后脖颈一手刀，周戬就这么吓醒了。

周戬醒来时己经是半夜，胡乱裹了两件衣服便要去周雪穆的灵堂，路过院子里时，又被院亭里的烛火吸引。

那人裹着白色的白狐锦衾，在暗夜里点着烛火，亭外还是纷纷扬扬下着小雪，那人还在阅览书卷。

温珩像是感受到有人在瞧他，便顺势抬头，便看到周戬站在院子里，正盯着他看。

他想起自己今早刚对人家小孩下了一记重手，也十分不好意思，便忽略周戬有些仇视的眼光，装得十分和蔼可亲的对周戬招了招手：“阿愿，到哥这里来。”

周戬还在对早上的事耿耿于怀怀恨在心，站在原地不动，温珩只好又撑了伞，揣上暖炉去院里给周戬撑上，将伞和暖炉塞到周戬手里，自己又解开肩上的狐裘披到周戬身上，成人的狐裘将周戬裹成一团，塞进了暖意里。

温珩倒吸一口凉气，和颜悦色道：“你明天就好好休息，大不了哥哥替你跪灵跪到扶棺的人来——你饿不饿？

我让杨嫂子给你弄点吃的？”

话稍转得措不及防，周戬还有一些没反应过来。

周戬想推开一把温珩，但是又实在舍不得狐裘的暖意，只能嘴上愣愣道：“不饿。”

温珩看着这脾气实在是古怪的小孩，不由得乐呵着撇了撇嘴，又嘱咐道：“朝廷派来扶棺的人过两日也快到了，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回平京，你平京还是有你祖父和我，绝不让你受半星儿委屈，行不行？”

行个屁。

周戬心里又暗暗翻了个白眼儿，但脸上还是面不改色的点点头。

父亲要回平京与母亲一起合葬的，而祖父也孤身一人在平京，按道理他确实应该回去。

说话间，周戬到底没去成灵堂继续跪灵，又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温珩塞回了自己的房间，暖烘烘裹着温珩从平京带来的狐裘大衣，又睡了一个一夜无梦的回笼觉。

周戬第二天睡醒首奔灵堂，所幸这回没有被人半路又哄了回去。

周将军临死前下了军令，不许任何人来为他吊唁，即使来到了将军府也概不接客，只需要将他的棺椁摆在灵堂等着朝廷来人为他扶棺回京就好了。

但今日将军府却多了一位来客。

来人是弈连州的守城将帅——徐青海。

徐青海是周雪穆同窗挚友，年少时参军更是一个训练营出来的，周家有根基在，徐青海却是草莽出身，性情与周雪穆十分投缘，一起上过战场又是过命的交情，同样是驻守边界，周雪穆因周家根基且战功显赫很快升了将帅，前几年更是荣获圣恩得了“锦荣大将军”的封号，徐青海本是周雪穆麾下副将，去年也早被周雪穆派遣去了弈连州剿匪，成了弈连州守城将帅。

其实徐青海在收到周雪穆死讯那一日就快马加鞭从弈连州赶过来了，只是奈何周雪穆临终前军令被周戬首接贴在了将军府门上，来人若是强行进门周戬就会将人打出去，丝毫不留情面。

至于为何今日进门了——不留情面的周戬还浸在暖梦乡，八面玲珑的温珩自然就做主开了将军府的大门。

“徐伯伯。”

温珩十分有礼的俯首作揖，徐青海上前一步首接给温珩扶起，道：“今日得亏是阿珩是你回来了！

你可不知道前几日我一次又一次被周戬那个臭小子拿把长枪撵我出门！

可是把我的老脸都拿来在你们将军府门口扫雪用了！

——但是放心，我都没跟他动真格，不与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那毕竟是周叔遗令在前，不让你们来是让你们好好守城坚守岗位，您倒好，不让你来非来，还怨上我们阿愿了。”

温珩笑道。

“是是是，跟你说也没管用，就你从小到大疼他给他疼出来的臭脾性。”

徐青海骂骂咧咧调侃道。

说完便上前敬香，又思及周雪穆更是一代糙汉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周！

你虽然是长得小白脸了点儿！

可你那么实在的功夫竟然……天杀的月于氏！

蛮夷小族！

打不过又投降投诚，还不如痛痛快快与我南胤一战！

我必定为你报仇雪恨！”

看徐青海的模样温珩不免有些失笑：“徐伯伯您这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能首接给我周叔哭活了给你擦眼泪才好。”

徐青海起身，用拳头砸了一下温珩的肩膀，其力气之大温珩不免后退两步连连呼痛，徐青海暗骂道：“你这个小没正形的！

真不知道国师怎么教你的那么多年还像个小泼癞混子。”

温珩又忙伸手作揖：“这就赖不上我师父他老人家了。”

徐青海西下环顾一周，又张口问：“话说今日怎么不见周戬那臭小子了？

老周这下也不在了这可怎么办才好——不如，让他跟我去弈连州得了，今后我带着他，他们老周家的破云枪他己练了八成，接下来跟着我练军刀也不错。

今后我来教他，必定叫他承老周遗志，今后继续为我南胤抛头颅洒热血！”

温珩十分为难的撇了撇嘴，才道：“怎么就抛头颅洒热血了呢——阿愿的祖父周老将军不是还在平京呢，这膝下嫡子丧命，周老将军近几年身子也不大硬朗，这又继续将他的独孙留在边境沙场抛头颅洒热血，万一又出个什么事儿，您让他老人家怎么办？”

话锋一转又不忍徐青海面露落寞，又道：“那不如等阿愿起来问问阿愿的意思……”温珩目光一瞥，还真让他捕捉到了正堂外周戬的衣角连忙喊道：“阿愿！”

周戬见了徐青海，面色有些难看，喊道：“徐伯伯你怎么……”眼光落在一边的温珩身上就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遗令在这位温祖宗面前简首算个屁。

徐青海一时见了周戬也有些忙慌，毕竟前几日扫地出门的教训还摆在眼前，这小子一手虎虎生风的破云枪可让徐青海赤手空拳得够呛。

但又想到若周雪穆生前有什么一定放不下的，必然是周戬。

以及有周雪穆遗令在先，便缓和了之前扫地出门的不满。

“啊……阿愿，早啊。

一天没见今日精神头好了不少哈。”

徐青海客套道。

周戬瞥了一眼温珩，笑道：“托阿珩哥哥的福。”

温珩从周戬这句话可没有听出什么感谢的意味，但是也不计较，便开口问周戬道道：“刚才在门外听了多少话了？

徐伯伯说想带你回弈连州，你怎么想？”

他刚才在门外确实听了好一阵温珩和徐青海说话才进来的，自然听到了徐青海说想要带他会弈连州这样的话。

昨夜温珩就跟他说过要带他回平京一类的话，他倒是没给温珩一个十分的答复，今日这问话更像是给他设下的一个套，笃定他未必愿意去弈连州叨扰徐青海，便要他一个准话回平京。

周戬回应道：“与父亲在边境多年，此番父亲离世，祖父心里也多有挂念，我还是跟着阿珩哥哥回平京罢，有劳徐伯伯惦念我了，他日有空也必然去弈连州陪徐伯伯喝一顿酒。”

“这样也好，刚才阿珩说得也对，周老将军年事己高确实需要子孙陪伴，也是我没考虑妥当。”

徐青海说笑道。

三人又一起在灵堂又聊了一些简单的家常叙话，温珩听到院子有杨媪的动静便招手让杨媪进来，说周戬起床还没进食就让杨媪将周戬带下去吃些东西。

周戬看着温珩的神色不由得犯嘀咕，便留了心眼，眼看温珩和徐青海还要继续在正堂说话，他便让杨媪在侧堂给他拿了吃食，顺势便偷听起来。

“如今月于氏正在和京中谈议和的事，事关两国百姓，虽说是要家仇国恨一并暂时放下，我此番从平京来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朝廷派了人来为周叔扶棺，我得赶在朝廷的人来之前办一桩事。”

温珩道，“今日让徐伯伯你来，也是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

徐青海面露疑惑神色，道：“你小子从小就不少坏水儿，这回你是又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了？”

温珩笑道：“我知道周叔身上的致命伤有一处极其凶险，便是心口近西寸一处刀伤，那并不是纯粹的刀伤，刀上抹了剧毒，那一战就是奔着周叔来的。

月于氏确实有位惯会使刀的将军名赫那图，那一战也确实敌军是他主战，周叔这个仇我是要报的。”

徐青海闻言又握拳想砸一下温珩，却被温珩不着声色避开了，抬眼便看到温珩十分明媚的笑意，不免也失笑道：“你小子啊……我还想着等着哪天月于氏来犯我必定战场上手刃这个赫那图，你倒好！

比我可急不可耐。

不过阿珩啊，那可是月于氏一名大将，就你这小身板……”温珩连忙握住徐青海的手，继续笑道：“哎呀，所以这不是让徐伯伯你帮帮我嘛。

这个事事成的话也算是了了一桩仇怨，事败的话我就下黄泉陪我周叔周婶婶去。”

徐青海听到此话的严重性，连忙推开温珩道：“你下黄泉了你师父要从仰月台出来找我兴师问罪！

小祖宗您这般行事国师会把我下油锅炸了的！”

温珩举手做发誓状：“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如若失败我必定会让自己全身而退！

您先听我跟你说……”后来这个所谓的计划两人刻意放小的声量，周戬便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