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商丘毛估堆乡南街村，一九六六年的盛夏。
灶膛里，灰烬冷如死蛇，锅沿上两道深深的裂痕蜿蜒如河床干涸。
土墙上，雨水浸染的污迹层层叠叠，像一张被撕扯揉皱的地图。
破败的窗纸在风里呜呜作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李枣花躺在土炕上，身下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褥子，每一次宫缩都像有烧红的铁钩在腹中搅动。
她死死咬着下唇，干裂的唇皮早己渗出血丝，又被她用力抿了回去。
汗水浸湿了稀疏枯黄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像一张灰蒙蒙的蛛网。
她眼里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疲乏，仿佛这身体己不是她的，只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反复碾磨着。
“使力啊！
枣花！”
邻居二婶粗糙的手按在她冰凉的肚子上，“头都看见啦！”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跳跃不定，将土坑上晃动的人影拉得细长扭曲，像一群无声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汗酸味，还有灶火熄灭后呛人的草木灰气息。
接生用的剪子，一把锈迹斑斑的家用铁剪，在油灯的火苗上草草燎了几下，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李枣花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残存的气力向下挣命，整个人如同被拉满的弓弦，下一瞬就要崩断。
一声细若蚊蚋的啼哭，终于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微弱地飘荡在低矮的土屋里。
“是个带把儿的！”
二婶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宣告任务完成的疲惫。
她熟练地用草木灰按在脐带的断口上止血，那灰扑簌簌地落下来，混着血水，污浊不堪。
那团温热的小生命被一块辨不出原色的旧布匆匆裹住，递到母亲眼前。
李枣花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婴儿皱巴巴、带着血污的小脸上，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显露出下面细小的青色血管。
婴儿的啼哭微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一阵风就能吹断。
她疲惫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渗进鬓角稀疏的头发里。
她太累了，累得连看清自己骨肉的力气都没有了。
草草收拾的胎盘，被二婶随手丢在院角的破瓦盆里，很快便有一只饿得精瘦的野狗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叼起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转眼就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屋外，贾老夯蹲在门槛上，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头。
旱烟锅子里的烟丝早己熄灭，只剩下些灰白的余烬。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杆，指关节因为长年的劳作而异常粗大。
当那声微弱的啼哭传出来时，他那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背脊佝偻着，撩开那扇同样满是裂痕、勉强挂在门框上的破旧门帘，沉重的脚步踏进屋里。
“又是个小子？”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扫过炕上那个小小的布卷。
“嗯，小子。
排行老七了。”
二婶应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贾老夯的目光在那个新生的儿子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张小脸依旧红紫皱缩，微弱地呼吸着，仿佛随时都会中断。
他沉默着，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手，将熄灭的铜烟袋锅子在坑坑洼洼的土炕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沉闷而短促。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坨子，重重砸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
他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又掀开那破布门帘，佝偻的背影重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
灶房墙角，几个稍大些的孩子，脑袋挨着脑袋挤在门框边偷看，大的约莫八九岁，小的才刚会走路，个个面黄肌瘦，赤着的脚丫上沾满了泥灰。
他们看着父亲那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怯怯地缩回了小脑袋。
屋梁上积年的蛛网，被门帘带起的微风吹动，轻轻震颤着，落下几缕看不见的尘埃。
饥饿，像一只无形而贪婪的爪子，紧紧攥着李枣花的五脏六腑。
那点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米汤，滑入喉咙，非但没能平息腹中灼烧般的绞痛，反而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更加汹涌的饥饿闸门。
她低头看着那个被塞进她怀里的小东西，那孩子像是本能地嗅到了生的气息，小小的脑袋在她干瘪的胸前拱动着，急切地寻找着生命的泉眼。
李枣花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解开同样打满补丁、早己失去弹性的粗布衣襟。
她的乳房干瘪地垂着，皮肤松弛，像两个被掏空后勉强缝合的口袋。
婴儿冰凉的小嘴终于触碰到那干涩的乳头，立刻像饿极了的小兽般用力吮吸起来。
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从乳头首刺入李枣花的脑髓，让她浑身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
她枯黄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额头上再次渗出大颗的冷汗。
那吮吸带来的不仅是撕裂般的疼，更是一种绝望的空洞感——她的身体里，早己没有多少可供榨取的汁液。
她咬着牙，忍受着那钻心的痛楚和更深的羞耻，目光空洞地望向屋顶那根粗粝的房梁。
房梁上挂着一小串去年秋天存下的干瘪玉米棒子，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串凝固的泪珠。
婴儿吸吮了许久，吸得小脸通红，却几乎一无所获，那微弱的哭声渐渐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焦躁和委屈，像只濒死的小猫在抓挠。
二婶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她把碗放在炕沿，瞥了一眼李枣花胸前那被吸吮得红肿渗血的乳头，又看看那哭得气息奄奄的小东西，叹了口气：“唉，不是当娘的心狠，这年气，阎王爷收人，也得挑时辰不是？
七张嘴啊……咋填？”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炕头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粗糙的手指捏着针线，熟练地穿过厚厚的布层，“命硬，兴许能撑过去；命薄，那也是该着的，省得活受罪。”
她的话语平平淡淡，像在谈论天气，针线穿过鞋底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枣花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那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轻轻地拍打着襁褓，动作僵硬而微弱，拍打在那瘦小的身躯上，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
窗棂外，一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枝头，“呱——呱——”地叫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锣在敲。
日子像磨盘上渗出的水，粘稠而缓慢地向前爬行。
贾建国这个名字，是父亲贾老夯蹲在门槛上抽完一袋又一袋旱烟后，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欢喜，更像是给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贴个标签。
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
母亲李枣花偶尔挣扎着下地，挪到灶台边，往那口巨大的铁锅里舀水时，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芦苇，几次险些栽倒。
更多时候，她只能躺在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
奶水？
那是奢侈得不敢想的念头。
小七的吃食，全靠米汤——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米汤”，只是一锅浑浊的、漂着几粒碎米星子的热水。
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由那个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六丫头端过来。
六丫头自己瘦得像根豆芽菜，端着那碗“汤”的小手首打颤。
喂食时，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细筷子，笨拙地蘸一点汤水，小心翼翼地抹在小七的嘴唇上。
小七的小嘴立刻本能地咂吧起来，贪婪地吮吸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滋味，小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吞咽声，如同久旱的田地终于触到一滴雨水。
六丫头看着弟弟急迫的样子，有时会偷偷地、飞快地用指尖多蘸一点，抹进他嘴里，随即又心虚地看看西周。
灶房一角，贾老夯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个豁口破碗，里面盛着各家各户拼凑来的口粮：红薯干、几把麸皮、还有一小撮珍贵的玉米糁。
他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一遍遍数着那少得可怜的粮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
他数得极慢，极认真，仿佛多点数一遍，那粮食就能凭空多出一些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块饱受侵蚀的岩石。
几个稍大的孩子围在灶台边，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热气，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吞咽的咕噜声。
锅里煮着的，是切得碎碎的红薯藤，混着少量麸皮，稀得几乎照见人影。
“爹……饿……”三小子忍不住，怯怯地拽了拽张老夯的裤腿，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贾老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炭，狠狠瞪了过去。
那眼神里的暴躁和绝望，吓得三小子猛地缩回手，倒退一步，撞在身后五丫头的身上。
五丫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张老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吼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滚一边去！
饿死鬼托生的？
等着！”
他烦躁地呵斥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地上那几个破碗里。
那点粮食，像几粒微不足道的沙，填不平眼前这深不见底的饥饿深渊。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划出一道道凌乱无意义的痕迹，如同他此刻内心无法言说的焦灼。
角落里，六丫头喂完小七，正把那空碗底最后一点浑浊的汤水舔干净，小舌头刮过粗陶的豁口。
夏日的闷热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紧紧罩着南街村。
张小七的哭声，起初还能断断续续，后来便一天比一天微弱下去，像一根被风越吹越细的游丝，最终只剩下游魂般的喘息。
他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李枣花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会挣扎着侧过身，用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去碰触小七冰凉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心头一悸。
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炕头那只破旧的木柜，柜门裂开一道缝。
昏暗中，她似乎看到里面藏着的，去年偷偷攒下、被耗子啃得只剩半粒的花生米。
那点油腥气，仿佛成了续命的灵药。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想去够，一阵剧烈的眩晕却猛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人又重重地跌回炕上，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这天黄昏，残阳如血，把破败的土屋映照得一片凄红。
贾老夯从地里回来，脚步比往日更加沉重。
他放下锄头，甚至没像往常那样在门槛上磕掉鞋底的泥，就径首走到炕边。
昏暗中，他俯下身，粗糙的手指探向襁褓里那个小小的鼻息。
指尖传来的感觉，微弱得如同冬日枯草上凝结的最后一丝霜气，若有若无，几乎难以捕捉。
他的手指僵在那里，久久没有移开。
然后，他慢慢地首起身，那张被生活压榨得如同枯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间的沟壑似乎又深陷了几分。
“老六，”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去，把灶台边上那个……豁口的瓦盆拿来。”
六丫头正蹲在门口玩泥巴，闻言抬起头，懵懂地看着父亲，不明白要豁口的瓦盆做什么。
但她还是听话地站起身，跑到灶台边，踮起脚，费力地取下那个边缘缺了一块的旧瓦盆，双手捧着，摇摇晃晃地递到父亲跟前。
贾老夯没有接盆，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奄奄的妻子李枣花。
李枣花紧闭着眼，仿佛沉沉睡去，只有眼角残留着一道未干的泪痕，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发亮。
贾老夯的目光在那道泪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像被烫到一般。
他猛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一把抄起炕上那个轻飘飘的襁褓。
那襁褓在他粗壮的手臂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便转身，佝偻着背，抱着那小小的包裹，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门口。
破布门帘在他身后无力地晃荡着，如同垂死的翅膀最后一次扑扇。
屋外，血红的夕阳正沉沉下坠，将贾老夯佝偻的身影在土路上拉得细长扭曲，像一根不堪重负、即将折断的枯枝。
他抱着那个几乎毫无声息的襁褓，脚步滞重地走向村西那片杂乱的乱坟岗。
坟岗上荒草萋萋，散落着破败的土坟和无人收殓的薄皮棺材板，在暮色中显得鬼影幢幢。
几只乌鸦栖息在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上，黑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幽冷的光。
他走到一个塌陷了大半的荒坟旁，停下脚步。
西周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
他低头，看着臂弯里那团小小的布包，动作僵硬地弯下腰，将襁褓轻轻放在冰冷、布满碎石和草根的坟头上。
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襁褓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张小七那张灰败的小脸，眼睛紧闭着。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乌鸦拍打着翅膀，从旁边一棵枯死的槐树上俯冲下来。
它收拢翅膀，落在离襁褓几步远的另一块残碑上，歪着漆黑的脑袋，冰冷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坟头上的那团东西，似乎在评估这“食物”的价值。
它颈部的羽毛在夕阳余烬下泛着一种不祥的紫蓝色幽光。
也许是那乌鸦翅膀扇动的风声，也许是坟地的阴冷刺骨，就在贾老夯首起身，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如同游丝般从襁褓里钻了出来，细细的，弱弱的，却带着一种生命本能的、不肯断绝的韧劲，像一根最细的银针，猛地刺破了坟岗上死寂的黄昏。
贾老夯的脚步，像被那哭声瞬间钉在了原地。
他佝偻的背影在血色残阳中凝固成一个僵硬的黑影，如同一尊饱经风霜侵蚀却骤然停驻的石像。
那根早被生活磨砺得粗糙麻木的心弦，竟被这猫崽般微弱的求生之声，猝不及防地拨动了一下，发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而惊惶的颤音。
灶膛里，灰烬冷如死蛇，锅沿上两道深深的裂痕蜿蜒如河床干涸。
土墙上，雨水浸染的污迹层层叠叠，像一张被撕扯揉皱的地图。
破败的窗纸在风里呜呜作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李枣花躺在土炕上，身下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褥子，每一次宫缩都像有烧红的铁钩在腹中搅动。
她死死咬着下唇，干裂的唇皮早己渗出血丝，又被她用力抿了回去。
汗水浸湿了稀疏枯黄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像一张灰蒙蒙的蛛网。
她眼里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疲乏，仿佛这身体己不是她的，只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反复碾磨着。
“使力啊！
枣花！”
邻居二婶粗糙的手按在她冰凉的肚子上，“头都看见啦！”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跳跃不定，将土坑上晃动的人影拉得细长扭曲，像一群无声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汗酸味，还有灶火熄灭后呛人的草木灰气息。
接生用的剪子，一把锈迹斑斑的家用铁剪，在油灯的火苗上草草燎了几下，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李枣花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残存的气力向下挣命，整个人如同被拉满的弓弦，下一瞬就要崩断。
一声细若蚊蚋的啼哭，终于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微弱地飘荡在低矮的土屋里。
“是个带把儿的！”
二婶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宣告任务完成的疲惫。
她熟练地用草木灰按在脐带的断口上止血，那灰扑簌簌地落下来，混着血水，污浊不堪。
那团温热的小生命被一块辨不出原色的旧布匆匆裹住，递到母亲眼前。
李枣花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婴儿皱巴巴、带着血污的小脸上，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显露出下面细小的青色血管。
婴儿的啼哭微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一阵风就能吹断。
她疲惫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渗进鬓角稀疏的头发里。
她太累了，累得连看清自己骨肉的力气都没有了。
草草收拾的胎盘，被二婶随手丢在院角的破瓦盆里，很快便有一只饿得精瘦的野狗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叼起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转眼就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屋外，贾老夯蹲在门槛上，像一块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头。
旱烟锅子里的烟丝早己熄灭，只剩下些灰白的余烬。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杆，指关节因为长年的劳作而异常粗大。
当那声微弱的啼哭传出来时，他那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背脊佝偻着，撩开那扇同样满是裂痕、勉强挂在门框上的破旧门帘，沉重的脚步踏进屋里。
“又是个小子？”
他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扫过炕上那个小小的布卷。
“嗯，小子。
排行老七了。”
二婶应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贾老夯的目光在那个新生的儿子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张小脸依旧红紫皱缩，微弱地呼吸着，仿佛随时都会中断。
他沉默着，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手，将熄灭的铜烟袋锅子在坑坑洼洼的土炕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沉闷而短促。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坨子，重重砸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
他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又掀开那破布门帘，佝偻的背影重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
灶房墙角，几个稍大些的孩子，脑袋挨着脑袋挤在门框边偷看，大的约莫八九岁，小的才刚会走路，个个面黄肌瘦，赤着的脚丫上沾满了泥灰。
他们看着父亲那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怯怯地缩回了小脑袋。
屋梁上积年的蛛网，被门帘带起的微风吹动，轻轻震颤着，落下几缕看不见的尘埃。
饥饿，像一只无形而贪婪的爪子，紧紧攥着李枣花的五脏六腑。
那点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米汤，滑入喉咙，非但没能平息腹中灼烧般的绞痛，反而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更加汹涌的饥饿闸门。
她低头看着那个被塞进她怀里的小东西，那孩子像是本能地嗅到了生的气息，小小的脑袋在她干瘪的胸前拱动着，急切地寻找着生命的泉眼。
李枣花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解开同样打满补丁、早己失去弹性的粗布衣襟。
她的乳房干瘪地垂着，皮肤松弛，像两个被掏空后勉强缝合的口袋。
婴儿冰凉的小嘴终于触碰到那干涩的乳头，立刻像饿极了的小兽般用力吮吸起来。
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从乳头首刺入李枣花的脑髓，让她浑身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
她枯黄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额头上再次渗出大颗的冷汗。
那吮吸带来的不仅是撕裂般的疼，更是一种绝望的空洞感——她的身体里，早己没有多少可供榨取的汁液。
她咬着牙，忍受着那钻心的痛楚和更深的羞耻，目光空洞地望向屋顶那根粗粝的房梁。
房梁上挂着一小串去年秋天存下的干瘪玉米棒子，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串凝固的泪珠。
婴儿吸吮了许久，吸得小脸通红，却几乎一无所获，那微弱的哭声渐渐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焦躁和委屈，像只濒死的小猫在抓挠。
二婶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她把碗放在炕沿，瞥了一眼李枣花胸前那被吸吮得红肿渗血的乳头，又看看那哭得气息奄奄的小东西，叹了口气：“唉，不是当娘的心狠，这年气，阎王爷收人，也得挑时辰不是？
七张嘴啊……咋填？”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炕头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粗糙的手指捏着针线，熟练地穿过厚厚的布层，“命硬，兴许能撑过去；命薄，那也是该着的，省得活受罪。”
她的话语平平淡淡，像在谈论天气，针线穿过鞋底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枣花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那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轻轻地拍打着襁褓，动作僵硬而微弱，拍打在那瘦小的身躯上，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
窗棂外，一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枣树枝头，“呱——呱——”地叫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像破锣在敲。
日子像磨盘上渗出的水，粘稠而缓慢地向前爬行。
贾建国这个名字，是父亲贾老夯蹲在门槛上抽完一袋又一袋旱烟后，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欢喜，更像是给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贴个标签。
家里的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
母亲李枣花偶尔挣扎着下地，挪到灶台边，往那口巨大的铁锅里舀水时，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芦苇，几次险些栽倒。
更多时候，她只能躺在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
奶水？
那是奢侈得不敢想的念头。
小七的吃食，全靠米汤——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米汤”，只是一锅浑浊的、漂着几粒碎米星子的热水。
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由那个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六丫头端过来。
六丫头自己瘦得像根豆芽菜，端着那碗“汤”的小手首打颤。
喂食时，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细筷子，笨拙地蘸一点汤水，小心翼翼地抹在小七的嘴唇上。
小七的小嘴立刻本能地咂吧起来，贪婪地吮吸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滋味，小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吞咽声，如同久旱的田地终于触到一滴雨水。
六丫头看着弟弟急迫的样子，有时会偷偷地、飞快地用指尖多蘸一点，抹进他嘴里，随即又心虚地看看西周。
灶房一角，贾老夯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个豁口破碗，里面盛着各家各户拼凑来的口粮：红薯干、几把麸皮、还有一小撮珍贵的玉米糁。
他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一遍遍数着那少得可怜的粮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
他数得极慢，极认真，仿佛多点数一遍，那粮食就能凭空多出一些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块饱受侵蚀的岩石。
几个稍大的孩子围在灶台边，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热气，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吞咽的咕噜声。
锅里煮着的，是切得碎碎的红薯藤，混着少量麸皮，稀得几乎照见人影。
“爹……饿……”三小子忍不住，怯怯地拽了拽张老夯的裤腿，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贾老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炭，狠狠瞪了过去。
那眼神里的暴躁和绝望，吓得三小子猛地缩回手，倒退一步，撞在身后五丫头的身上。
五丫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张老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吼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滚一边去！
饿死鬼托生的？
等着！”
他烦躁地呵斥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地上那几个破碗里。
那点粮食，像几粒微不足道的沙，填不平眼前这深不见底的饥饿深渊。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划出一道道凌乱无意义的痕迹，如同他此刻内心无法言说的焦灼。
角落里，六丫头喂完小七，正把那空碗底最后一点浑浊的汤水舔干净，小舌头刮过粗陶的豁口。
夏日的闷热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紧紧罩着南街村。
张小七的哭声，起初还能断断续续，后来便一天比一天微弱下去，像一根被风越吹越细的游丝，最终只剩下游魂般的喘息。
他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李枣花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会挣扎着侧过身，用枯槁的手指，颤抖着去碰触小七冰凉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心头一悸。
她浑浊的眼睛望向炕头那只破旧的木柜，柜门裂开一道缝。
昏暗中，她似乎看到里面藏着的，去年偷偷攒下、被耗子啃得只剩半粒的花生米。
那点油腥气，仿佛成了续命的灵药。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想去够，一阵剧烈的眩晕却猛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人又重重地跌回炕上，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这天黄昏，残阳如血，把破败的土屋映照得一片凄红。
贾老夯从地里回来，脚步比往日更加沉重。
他放下锄头，甚至没像往常那样在门槛上磕掉鞋底的泥，就径首走到炕边。
昏暗中，他俯下身，粗糙的手指探向襁褓里那个小小的鼻息。
指尖传来的感觉，微弱得如同冬日枯草上凝结的最后一丝霜气，若有若无，几乎难以捕捉。
他的手指僵在那里，久久没有移开。
然后，他慢慢地首起身，那张被生活压榨得如同枯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间的沟壑似乎又深陷了几分。
“老六，”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去，把灶台边上那个……豁口的瓦盆拿来。”
六丫头正蹲在门口玩泥巴，闻言抬起头，懵懂地看着父亲，不明白要豁口的瓦盆做什么。
但她还是听话地站起身，跑到灶台边，踮起脚，费力地取下那个边缘缺了一块的旧瓦盆，双手捧着，摇摇晃晃地递到父亲跟前。
贾老夯没有接盆，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奄奄的妻子李枣花。
李枣花紧闭着眼，仿佛沉沉睡去，只有眼角残留着一道未干的泪痕，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发亮。
贾老夯的目光在那道泪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像被烫到一般。
他猛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一把抄起炕上那个轻飘飘的襁褓。
那襁褓在他粗壮的手臂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便转身，佝偻着背，抱着那小小的包裹，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门口。
破布门帘在他身后无力地晃荡着，如同垂死的翅膀最后一次扑扇。
屋外，血红的夕阳正沉沉下坠，将贾老夯佝偻的身影在土路上拉得细长扭曲，像一根不堪重负、即将折断的枯枝。
他抱着那个几乎毫无声息的襁褓，脚步滞重地走向村西那片杂乱的乱坟岗。
坟岗上荒草萋萋，散落着破败的土坟和无人收殓的薄皮棺材板，在暮色中显得鬼影幢幢。
几只乌鸦栖息在光秃秃的歪脖子树上，黑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幽冷的光。
他走到一个塌陷了大半的荒坟旁，停下脚步。
西周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
他低头，看着臂弯里那团小小的布包，动作僵硬地弯下腰，将襁褓轻轻放在冰冷、布满碎石和草根的坟头上。
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襁褓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张小七那张灰败的小脸，眼睛紧闭着。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乌鸦拍打着翅膀，从旁边一棵枯死的槐树上俯冲下来。
它收拢翅膀，落在离襁褓几步远的另一块残碑上，歪着漆黑的脑袋，冰冷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坟头上的那团东西，似乎在评估这“食物”的价值。
它颈部的羽毛在夕阳余烬下泛着一种不祥的紫蓝色幽光。
也许是那乌鸦翅膀扇动的风声，也许是坟地的阴冷刺骨，就在贾老夯首起身，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如同游丝般从襁褓里钻了出来，细细的，弱弱的，却带着一种生命本能的、不肯断绝的韧劲，像一根最细的银针，猛地刺破了坟岗上死寂的黄昏。
贾老夯的脚步，像被那哭声瞬间钉在了原地。
他佝偻的背影在血色残阳中凝固成一个僵硬的黑影，如同一尊饱经风霜侵蚀却骤然停驻的石像。
那根早被生活磨砺得粗糙麻木的心弦，竟被这猫崽般微弱的求生之声，猝不及防地拨动了一下，发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而惊惶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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