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浊酒灼烧我的喉咙，昏黄灯光下映出的是杜若舟半百的疲惫面孔。
二十余载北漂生涯的缩影蜷缩在城中村的破败床角，灰尘如记忆般厚重。
一本《问刘十九》被撞落在地，白居易诗句唤醒了深埋心底的故乡夏梦。桥洞寒冷入骨，
我的双手麻木青紫却倔强捏紧粉笔，在旧纸板上临摹。
季老先生那“字有筋骨情在肉”的古语随风飘来，如冬夜篝火温暖灵魂。
十年寒霜终于磨砺出不朽笔锋，报纸盛赞“草根书法家的笔墨奇境”。镁光灯下掌声四起，
而我握着虎口厚茧，感觉陌生成就冰一样寒冷窒息。回到故乡，
只见冰冷墓碑上刻着女儿小月的名字。翻开发黄报纸——“相思无处寄，
独向孤坟月”——二十年前的泣血诗行灼痛我双眼。原来所有逆袭，
都只是为了抵达生命中最痛的伤口。深秋的雨点无精打采地敲打着玻璃，
洇开一片混沌的水光，让这狭窄空间的边界更加模糊不清。
窗外城市的光晕被这水膜无限稀释、扭曲，
只能勉强辨认出远处高楼上几点伶仃、冷硬的红点，
如同城市巨兽毫无温度的眼睛在暗中窥伺。劣质塑料杯里盛着浑浊的液体，
杯壁因为反复使用而显得毛糙。我仰脖灌了一大口，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工业感的辛辣猛地蹿下喉咙，像一根粗糙滚烫的铁丝狠狠刮擦着食道，
烧得胃袋一阵抽搐痉挛，随即泛起沉闷的恶心。我剧烈呛咳起来，
咳得仿佛连肺都要冲出胸腔，佝偻着背，把半口没咽下的残酒吐在了肮脏的水泥地上。
酸臭的酒气混合着屋子里终年不散的霉腐气息，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
白炽灯在头顶无望地摇晃着，灯泡里衰老的灯丝发出濒死般的、极细微的嘶嘶声。
暗淡、浑浊的光线被岁月涂抹上厚重的尘埃和油垢，跌跌撞撞地泼洒下来，
挣扎着投射在墙壁、桌面和我身上，然后迅速被无处不在的阴影贪婪吞噬。在这昏昧的光下，
斑驳的墙皮显露出狰狞蜿蜒的裂痕，
角落里经年未擦的水渍顽固地勾勒出某种不规则的、地图般的污浊形状。
破败朽坏的单人床挤在墙角，薄薄的被褥凌乱堆叠，皱得如同被无数痛苦的梦魇反复碾压过。
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洞穴，是北漂二十余载仅有的据点，
像一枚被巨浪推到遥远岸边的枯朽贝壳，被遗忘在繁华京城边缘这逼仄混乱的城中村深处。
我，杜若舟，五十二岁，一个名字已显得过于文弱沉重的名字，
映在窗玻璃上的倒影——那分明只是一张被生活反复揉捏、几乎丧失全部表情和生气的皮囊。
沟壑纵横的皱纹间堆积着洗不净的尘垢，像风化的岩石表面，
眼袋松弛垂坠如破旧不堪的布袋，里面盛满了这些年积攒的风霜、无望和疲惫。
目光失神涣散，蒙着一层再也擦不亮的雾翳，浑浊地倒映着室内零星的、毫无生气的光点。
我下意识伸出手，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枯藤般虬结隆起，
指关节因常年持握重物而粗大变曲，
刷不掉的水泥污垢和墨绿色的、干硬的油漆颗粒——这曾是母亲眼中能写出锦绣文章的巧手，
如今更像是一件仅用于糊口谋生的粗糙工具。
酒精的烧灼感混杂着某种更苦涩的东西在胸腔里奔涌。杯中的液体哪里是酒？
分明是凝结成块的血泪汗珠，强行吞咽下去是灼伤的刺痛，翻涌上来则是浸入骨髓的冰寒。
日子是怎么把一个人熬成这副模样的？隔壁工地沉闷的敲击声隔着薄墙顽强地渗入耳鼓，
一声，又一声，如同沉重的鼓槌直接敲击在疲惫不堪的神经末梢上。包工头粗粝的呵斥叫骂，
年轻工友压抑着焦躁的低语抱怨……这些声音日日夜夜啮咬着仅存的那点意识，
将它们一点一点磨成粗糙的齑粉。锐气？那是上个世纪的古董。脊梁里的那份倔强，
早已在日复一日唯唯诺诺的应承声中、在为了多得半日工钱而不得不奉上的谄媚笑容里，
被无形的铁锤反复锻打，最终彻底弯折、消失，成为一段只存在记忆里的微茫传说。
只剩下一具勉强喘息的躯壳，像角落里被丢弃的一块废砖，默默承受风雨，
静候最终碎裂成尘的时刻到来。胃里猛地翻搅起来，一股汹涌的呕吐感毫无预兆地直冲喉头。
我慌忙起身想去角落那个唯一的污浊小隔间，踉跄的动作撞歪了床边摇摇欲坠的小桌。
“哗啦——砰——”一堆杂物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
刺耳的声响在沉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我强压着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佝偻着背剧烈喘息，
额头的冷汗混杂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地淌进脖颈，带出一种绝望的咸涩。
目光涣散地落在那片狼藉的地面——一个破旧的皮夹子张着嘴，
露出里面少得可怜的几张零钞，几枚硬币滚到了桌脚，一小截烟灰落在旁边…杂乱之中，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侧翻着，灰扑扑的书脊朝着我。是……书？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我忘记了喉头的翻搅。腰背的关节僵硬地屈伸，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一双布满厚茧、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大手，带着不自知的颤抖，
异常笨拙地将那本轻飘飘的东西从冰冷的、粘腻的水泥地上捡拾起来。封面软塌无力，
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泛黄的纸板，像一件从尘封箱底翻出的破烂旧衣。
褪色的红色题签残破不堪，依稀可辨四个字——《问刘十九》。我茫然地嗫嚅着书名。
白居易的诗？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阀门，被这撞击猛地撞松。一道久已尘封的闸门轰然洞开，
滚烫的情感洪流裹挟着久远的气息呼啸奔涌，瞬间冲垮了心底冰封的堤坝。刹那间，
我又被拽回到那个遥远的苏北小村庄。夏日的午后溽热、粘滞，
空气被田野的草腥气和野花的淡香所浸染，粘稠得如同温热的油。蝉鸣是天地间唯一的喧嚣，
单调而执着。巨大的老槐树撑开浓密的华盖，筛下满地摇晃跳跃的碎金。
头唯一的读书人季明轩先生——我们尊称他“季夫子”——倚靠在一张油光水亮的旧藤椅上，
鼻梁上架着一副磨出了印子的圆镜片眼镜，他身后的老槐树巨大如伞，
浓密的叶片缝隙漏下跳跃的金斑，蝉鸣在闷热的空气中震颤嗡鸣。“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季夫子那不疾不徐、带着独特韵律的声音，仿佛就贴着我的耳际响起，
穿透了厚厚的时间尘埃。那时的我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身形单薄如风中的苇杆，
总是偷偷挤在年纪更小的娃娃们后面，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
目光贪婪地捕捉着季夫子每一个吐字的口型变化，生怕漏掉一丝声响。
夏日的灼热落在皮肤上，老槐树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烫得像跳跃的金子。
季夫子的声音就是这燥热里一丝奇异的清泉，那些简单的词句，
绿酒、泥炉、看似随口的相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不可言传的炽热人情温暖穿透了光阴，
隔着二十余年京城的尘嚣，无比真切地熨帖着此刻这具几近枯朽的灵魂。当时听得入了迷，
竟忍不住俯下身，
指在那被无数人踩踏过、却松软温热的细沙地上笨拙地描摹那些从未系统学习过的笔画轮廓，
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粒沙尘的滑动。“绿”字的绞丝旁曲折缠绕，
“酒”字三点水波荡起伏…季夫子似乎心有所感，他那镜片后平和的目光扫了过来，
在我的手指和沙地上的印记停留了片刻，脸上并未露出丝毫责难，反倒极为含蓄地轻轻颔首，
嘴唇抿起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如深湖般平静的…宽慰。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原本以为早已被北地的风沙和生活的重担碾磨成灰烬，
此刻却随着那酒意与诗句的碰撞，骤然从废墟中破土而出，
带着那个遥远夏日特有的、汗水微咸的气味和野蔷薇若有若无的清甜滋味，
清晰得让我心头绞痛。“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破旧书封那凹凸不平的题签上描画着，
指腹下的粗粝感如同砂纸。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
沉寂多年的胸腔深处，竟有火星噼啪四溅，烫得整个躯壳一阵剧烈的战栗。
一股无可遏制的酸涩猛烈地冲上鼻腔，视野被汹涌而来的热浪瞬间模糊，
滚烫的液体无法自控地溢出眼眶。这近三十年的日日夜夜，我杜若舟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苟且在尘埃里喘息挣扎，活得像墙角那只结满蛛网的死苍蝇，
浑浑噩噩到将那少年心头曾经闪过的炽热彻底遗忘！胸腔中那个巨大的空洞一直呼呼作响，
灌满了冰冷的北风，我以为那是饥饿撕扯出的呐喊，是永远填不满的辘辘饥肠。直到此刻！
那本意外现身的诗集像一个神秘的开关，“咔嚓”一声，
点亮了深渊——原来那里一直匍匐着的，是那颗被生活的污泥深埋、却从未真正屈服的，
属于我的诗心！它没有被彻底碾碎，只是被漫长的庸常重重覆盖，
在这浊酒与诗句相遇的刹那，再次如孤星般在灵魂的暗夜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手中这本薄薄的诗集，恍然化为一只神秘的手，拨开了漫长岁月的迷雾。
一个沉睡了数十年、庞大而狰狞的梦境倏然在眼前炸开——那不再仅仅是模糊对文学的热爱，
而是一头压抑太久、即将破笼而出，要用角与蹄去狠狠冲撞这灰暗现实的无名之兽！几天后。
尘封角落里的那把旧折扇被攥在我骨节粗大的手中。廉价的扇面暗沉发脆，
扇骨边缘裂开细小的缝隙。一支截剩下的粉笔，白色的尘粉沾满了指腹粗糙的纹路。
没有砚台，没有宣纸，甚至没有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毛笔。这把破扇是唯一的战场，
承载着一簇微弱的、刚从尘埃深处抠挖出来的火星。工地午休的半小时，
像沙漏底部即将流逝的珍贵金砂，我近乎贪婪地扑上去，
在那扇面仅存的、巴掌大小的狭小空白处，一遍又一遍，
以近乎笨拙的姿势临摹诗集中的字迹。那是最平常的印刷宋体，工整冰冷，线条缺乏生气。
手部的关节僵硬酸涩，像用久了卡死的榫卯。
每一次试图控制细弱的粉笔在脆弱的纸上落下、扭转、挑起，
都伴随着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和指骨的涩响。丑陋的笔画像一道道扭曲的蚯蚓在纸上爬行，
相互叠压，不堪入目。长时间用力捏紧那粉笔头，指尖因过度压迫而疼痛麻木。
额角汗珠密布。“啧啧，杜哥，趴那儿比划啥呢？
” 同屋的年轻木匠小赵甩着刚洗过还滴着水的手，踢踏着沾满泥点的拖鞋踱到我跟前，
俯身探看，短促而略带轻佻的笑声随即响起：“这画的啥？蚯蚓跳舞啊？
您这手抡斧子凿木头多利索，跟这粉笔头较啥劲儿？不如去门口看小贩吵架，都比这热闹！
”那声音里不加掩饰的戏谑像根冰凉的小针，扎进皮肤。
心底那一点重新燃起的微光猛烈摇晃，几乎被这凉水泼灭。
我几乎是立刻将折扇和粉笔藏到身后，用力塞进工作服侧边那早已磨烂的口袋深处，
粗糙的布边蹭着发僵的手指。“没啥，瞎划拉……” 声音含混嘶哑，
没有抬头去看小赵那张永远挂着漠然和不理解的年轻脸庞。
那微弱的希冀在现实的冷水面前显得如此虚妄。京城的隆冬凛冽如刀，
寒风的呼啸在空旷的桥洞下被无形放大，如同无数愤怒的幽灵在尖啸。
冰冷湿寒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衣物纤维的间隙，又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皮肉之下。
光线吝啬地从桥洞顶端巨大结构缝隙艰难挤入，停留片刻便迅速逃离这片阴冷。
为了节省那几块买劣质煤球的钱，也为了避开工友那些难以避免的探究目光，
这座城市的冰冷腹腔成了我那笨拙到可笑的梦想唯一的容身之处。手指早已冻木、发麻，
指尖青紫肿胀，像一根根僵硬的铁条，几乎丧失知觉。断裂的粉笔头在指间异常滞涩，
每一次颤抖着想要落下，
都在从垃圾堆里拣来的、油腻且厚实的纸箱纸板上留下歪斜失控的印记。
鼻涕不受控制地淌下，我用冻得通红肮脏的手背胡乱蹭去。
身上的旧棉袄破洞处露出肮脏发黑的棉絮，根本无法抵御这锥骨的寒意。
更为可怕的寒意从骨头深处、从血液骨髓里缓缓渗出，像冻结的河底淤泥缓缓向上侵袭。
牙关开始不受控制地得得颤抖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带着诡异空洞的回响，
仿佛是这处空间自身发出的齿冷之声。我把身体紧紧蜷缩，
试图将所剩无几的热量尽可能锁住。双脚如同踩在冰河之上，冰冷的刺痛针扎一般。
微弱地活动着僵硬的脚趾才能感觉到一点麻痹后的钝痛。每一次最微小的挪动，
关节内部便会发出生涩的摩擦声，像生锈齿轮强行咬合。
眼前只有粉笔划过纸板留下的断续、丑陋、不堪入目的黑色轨迹。
挫败感混杂着肉体真实的苦痛沉甸甸压在胸口，几乎令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沉重。
放弃的念头如同一只冰冷滑腻的毒蛇，在寒冷带来的极致疲惫无情啃噬着意志力时，
便从思绪最幽暗的角落蜿蜒爬出。它吐着诱惑的信子，
发出低柔的耳语：“杜若舟…认了吧…认清现实…你天生就是那块料！
一把五十多岁的老骨头…还想挣扎什么？
一点暖乎气了…一杯劣酒就足够…暖暖身子…不丢人…”它狡猾地撕扯着我仅存的意志薄纱，
“真的…没人会怪你…”信念摇摇欲坠。桥洞里那点如豆般的火光在彻骨寒流的撕扯下，
明灭不定，像风中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残焰。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放弃的深潭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