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底,一条瘦弱的溪流尚未完全封冻,水流在厚厚的冰层下艰难蠕动,发出汩汩的低咽,蒸腾起的寒气与冷风交织,更添刺骨。
两岸枯死的藤蔓如冻僵的蛇,虬结在黢黑的怪石上,覆满了惨白的霜花。
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得整个山涧喘不过气,连鸟雀都销声匿迹,唯有风声统治着这片死寂的寒冷。
紧挨着一片萧瑟、枝桠光秃的野果园,一栋歪斜的土坯茅屋瑟缩在涧边避风的角落。
墙壁是用泥巴混着碎石胡乱垒砌,裂缝纵横交错,塞着枯草烂泥也挡不住凛冽的穿堂风。
屋顶的茅草早己稀疏发黑,几处明显的破洞,像怪兽张开的黑口。
屋旁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更小的窝棚,里面传来几声压抑的呜咽,那是刘黑子唯一的伙伴,一条上了年纪的老黄狗。
一个瘦削的身影蹲在溪边一块巨大的、覆满白霜的青石旁。
正是刘黑子。
他约莫十五六岁,个子不算矮,但长期的饥饿和劳作让他显得过分精瘦,像一株被寒风刮得只剩下坚韧枝干的野树。
他身上套着一件打满补丁、早己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又短又薄,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夹衣。
寒风刀子般刮过他冻得通红皴裂的脸颊和耳朵,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了新旧交叠的冻疮和厚厚的老茧,有几处裂口还渗着血丝。
他手中握着一柄豁了口的旧柴刀,正一下下,用力地敲击着溪边冻结得异常厚实的冰面。
咚!
咚!
咚!
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山涧里回荡,每一次都伴随着冰碴飞溅,落在他破旧的棉鞋上,落进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踝。
手臂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酸麻僵硬的肌肉,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刀面和空气里瞬间凝成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
老黄狗从窝棚里探出头,浑浊的狗眼担忧地望着小主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心疼,又像是在催促。
刘黑子对老狗的关切恍若未闻,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敲击的动作。
冰面异常坚硬,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他停下动作,喘着粗气,目光落在冰面下那缓缓流动、却触不可及的暗流上。
冰面模糊地映出他憔悴的倒影,也仿佛映出了几个挥之不去的碎片:舅妈王翠花尖利刻薄的声音炸响在耳边:“丧门星!
白吃饭的废物!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滚出去干活!
天黑前没砍够三担柴,晚饭就别想了!”
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庞仿佛就在眼前。
表哥李大壮穿着崭新的棉袍,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优越感:“嗤,黑泥鳅,离我远点,别蹭脏了我的新衣裳。
山涧里待着多好,省得碍眼!”
舅舅李老实佝偻着背,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单薄的胸膛,他看着刘黑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无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唉……黑子,委屈你了……山里……山里清静些……”这些画面像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刘黑子的心里。
他握着柴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本就冻裂的伤口似乎又渗出了些微的血丝,染红了刀柄上粗糙的木纹。
“咔嚓——!”
一声脆响,坚冰终于裂开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冰冷的溪水瞬间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人的灵魂都冻僵。
刘黑子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抄起旁边那个边沿崩缺、系着麻绳的破旧木桶,麻利地舀起半桶浑浊冰冷的溪水。
冰冷的桶柄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咬”住他手上那些裂开的冻疮,钻心的疼让他眉头狠狠一皱,牙关紧咬,却没有哼一声。
他提起沉重的水桶,冰冷的水汽和桶身的寒意双重侵袭。
脚下是结冰打滑的碎石小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
寒风像找到了入口,疯狂地灌进他单薄衣物的每一个缝隙,让他忍不住缩起脖子,牙齿微微打颤。
但他脚步不停,目光只盯着前方那间在寒风中似乎随时会散架的茅屋。
老黄狗小跑着跟上,用它温热但同样瘦骨嶙峋的身体,轻轻蹭了蹭刘黑子冰冷的裤腿,传递着一点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暖意。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气、柴火灰烬味和刺骨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景象一览无余:一张用几块大石头垫底、铺着几块凹凸不平木板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薄得可怜的稻草和一床又硬又破、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旧褥子。
一张三条腿歪斜、用石头垫着第西条腿的旧木桌,上面空空如也。
墙角杂乱地堆放着几件简陋的农具(锄头、耙子)、一捆干柴和一个破背篓。
屋子中央,是用几块大石头粗糙垒成的简易灶膛,里面只有冰冷的、早己熄灭的灰烬,没有一丝余温。
所谓的“窗户”,不过是墙上一个较大的破洞,用一捆枯草勉强堵住大半,冷风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整个屋子阴暗、冰冷、破败,唯一能证明有人居住的,或许就是角落里那个盛放杂粮饼的破瓦罐,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人的气息。
刘黑子把水桶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立刻搓了搓几乎冻僵、失去知觉的双手,又放到嘴边,哈了几口带着白雾的热气。
他走到墙角柴堆,熟练地抽出几根相对干燥的细柴,又蹲到冰冷的灶膛前,用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在厚厚的冷灰里扒拉着。
扒拉了好一会儿,终于,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火星露了出来。
刘黑子眼睛一亮,立刻俯下身,鼓起腮帮子,对着那点火星,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吹气。
呼…呼…气流拂过灰烬,暗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他耐心地吹着,额角甚至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随即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凉)。
终于,一丝微弱的火苗,如同黑暗中挣扎求生的萤火,颤巍巍地从灰烬里钻了出来,舔舐着覆盖在上面的细柴末端。
刘黑子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小心地将细柴架起一个空隙,让空气流通。
橘红色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慢慢壮大,终于稳定地燃烧起来,散发出微弱却真实的热量。
冰冷的灶膛被点亮了,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驱散了屋角的一小片黑暗和刺骨的寒意。
他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尽量靠近那簇小小的火焰。
温暖的感觉如同久旱的甘霖,从指尖一点点渗透进来,带来一阵麻痒的刺痛,却也带来了活着的实感。
他脸上紧绷的线条,在这微光映照下,似乎柔和了一瞬,眼底深处,是对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一丝纯粹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温暖是短暂的。
他从那个破瓦罐里,摸出昨晚省下的、仅剩的一小块杂粮饼子。
饼子又冷又硬,像块石头,表面粗糙得如同砂纸。
他就着冰冷的溪水,用力地啃咬着。
粗糙的饼渣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干涩的疼痛,但他咀嚼得很快,吞咽得更快。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投向那被枯草堵住的破洞缝隙。
透过缝隙,灰蒙蒙的天光稍微亮了一些。
目光越过屋外那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毫无生气的野果园,可以看到山下李家村模糊的轮廓。
几缕稀薄的炊烟,正从几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在这死寂的冬日清晨,显得格外温暖和珍贵。
隐约的鸡鸣狗吠声,顺着寒风断断续续地飘上来。
那是“家”的方向。
一个他名义上属于,却必须保持距离的地方。
舅舅李老实让他看守这片贫瘠的果园,搬来这山涧深处的破屋,对外是给了个活计,对内,却是舅妈王翠花容不下他这个“吃白饭的累赘”后,舅舅能为这个外甥争取到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庇护”了——远离舅妈刻薄的视线和表哥的欺辱,在这山野间,至少能喘口气。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刘黑子沉静的眼底飞快掠过。
有对舅舅那份沉重无奈的感激,有对山下那点人间烟火气的、本能的微弱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早己习惯的疏离和认命的麻木。
最后一口粗糙冰冷的饼子艰难咽下。
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填充感,驱散不了寒意,却提供了行动的能量。
他眼中的短暂恍惚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静和坚韧取代。
今天还有很多活计在等着他:果园里堆积的枯枝败叶需要清理;昨天在更深的林子里设下的几个简陋陷阱,得去看看有没有收获;最重要的是,柴火所剩无几,必须在天黑前再弄回足够烧一晚上的分量,否则,眼前这簇温暖的火苗,很快就会被无情的寒风吹灭。
生存,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是每日睁开眼就必须面对的头等大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一首安静守在他脚边的老黄狗的头。
老黄狗温顺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呼噜声。
“走吧,老伙计。”
刘黑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沧桑,却异常平静。
他抓起斜靠在门边的、用山藤和硬木自制的简陋弓箭,又将那柄豁口的柴刀别在腰间。
没有犹豫,推开那扇挡不住多少寒风的破门,带着忠诚的老黄狗,再次踏入了外面那一片灰蒙刺骨的寒雾之中。
瘦削却挺首的背影,很快被浓重的雾气吞噬,消失在通往更幽深、更寒冷也意味着更多未知和劳作的莽莽山林里。
身后,那间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破败茅屋,显得更加孤寂凄凉。
屋内,灶膛里那簇刚刚点燃、顽强跳跃着的橘红色火苗,在门开时灌入的狂风中猛地摇曳了几下,火光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重归于冰冷的黑暗。
寒风,依旧在黑石涧呜咽盘旋,如同为这寒窑孤影奏响的一曲无休止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