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头扛着捆扎得结实的两大捆枯枝干柴,每一根都是他在寒林里仔细挑选、奋力砍下的。
老黄狗跟在身后,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李家村不大,几十户泥墙草顶的房子错落分布。
舅舅李老实家位于村子边缘,靠近山脚。
院子用低矮的土坯墙围着,木门虚掩着。
还没进门,就能听到院子里传来尖锐的呵斥声,穿透寒冷的空气。
“懒骨头!
太阳都晒***了才起来!
水缸见底了不知道挑?
鸡都饿得打鸣了!
养你们有什么用!”
那是舅妈王翠花标志性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嗓音,对象显然是她的亲生儿女。
刘黑子在门口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沉闷,这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小院里的景象映入眼帘:地面冻得硬邦邦,角落堆着些杂物和未劈的柴。
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挤在角落。
表哥李大壮,裹着那件崭新的靛蓝色厚棉袍,正倚在主屋的门框上,手里抓着一把炒瓜子,一边嗑一边看热闹,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悠闲。
表妹李秀兰,约莫十三西岁,穿着半旧的碎花棉袄,正红着眼眶,费力地提着一个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大木桶,里面是刚从院角水井打上来的、冒着寒气的井水。
她身子单薄,提着沉重的木桶显得格外吃力,小脸冻得发白,嘴唇紧抿着。
舅妈王翠花,身材微胖,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酱色棉袄,双手叉腰站在屋檐下。
她颧骨略高,薄嘴唇,此刻正吊着三角眼,指着李秀兰唾沫横飞地数落。
她的脸被寒风吹得通红,但丝毫不减其刻薄的气势。
刘黑子一进来,王翠花那双锐利如钩的眼睛立刻像发现了新靶子一样,精准地钉在了他身上。
她猛地调转火力,声音拔得更高更尖:“哟!
看看是谁回来了?
我们刘大少爷!
山涧里当神仙当够了,舍得回来看看了?”
王翠花几步就冲到刘黑子面前,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头油和厨房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指着刘黑子肩上的柴火,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子上,“砍这点柴磨磨蹭蹭到日上三竿?
够烧一顿饭吗?
白吃白喝养着你,让你干点活比登天还难!
你舅舅体弱,家里里里外外哪样不要钱?
养你这么大个活人,光吃饭不干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们李家是欠了你的还是该了你的?!”
唾沫星子随着她尖利的责骂飞溅出来,落在刘黑子冻得发僵的脸上。
他低着头,沉默地将肩上的两捆柴火轻轻卸下,靠着冰冷的院墙放好。
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仿佛王翠花那狂风暴雨般的斥骂只是吹过耳边的山风。
李大壮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吐出两片瓜子壳,轻飘飘地落在刘黑子脚边的冻土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娘,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烂泥扶不上墙!
让他赶紧滚去把剩下的柴砍够,省得碍眼。”
他特意抖了抖自己崭新厚实的棉袍袖子,仿佛在炫耀那里面填充的、足以抵御寒风的温暖棉花。
刘黑子依旧沉默。
他习惯了。
辩解只会引来更汹涌的谩骂和刁难。
他放下柴后,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走向院角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有一柄更沉重的大斧头。
他需要把刚才砍回来的柴劈开,才能塞进灶膛。
“站住!”
王翠花却不打算放过他,肥胖的身体堵住了去路,“院子里的雪扫了吗?
鸡窝的粪清了没?
柴劈了堆好了吗?
就知道闷头瞎干!
眼里一点活都没有!
吃白饭的废物!”
她连珠炮似的下达着命令,仿佛刘黑子是她可以随意驱使的牲口。
刘黑子脚步顿住,低垂的眼帘下,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他默默地转身,走向靠在墙边的破扫帚。
冰冷的扫帚柄握在满是冻疮裂口的手里,又是一阵刺疼。
他弯下腰,开始一下下地清扫院子角落和道路上的薄雪和枯叶。
动作不快,但很稳,每一扫帚都力求扫干净。
李秀兰好不容易把那桶沉重的井水提到屋檐下的水缸边,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她看着刘黑子沉默清扫的身影,再看看自己母亲那副刻薄凶狠的嘴脸和哥哥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股强烈的委屈和不平涌上心头。
她咬了咬嘴唇,趁着王翠花注意力还在刘黑子身上、正叉着腰指指点点地挑刺(“那边!
那边还有雪!
没长眼睛吗?”
),飞快地溜回了主屋。
刘黑子心无旁骛地扫着地。
王翠花的责骂声、李大壮的嗤笑声、寒风的呼啸声,仿佛都被他隔绝在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之外。
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清扫、聚拢、再清扫。
手上的冻疮在摩擦中裂得更开,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粗糙的扫帚柄,又很快在寒风中凝结。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扫完院子,他没有停歇,又走向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鸡窝。
拿起角落的破铁锹,开始清理里面冻硬结块的鸡粪。
刺鼻的气味首冲鼻腔,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他埋头清理鸡窝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靠近了他。
是李秀兰。
她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母亲王翠花正叉着腰在厨房门口训斥着什么(可能是嫌水缸不满),而哥哥李大壮己经溜回屋里取暖了。
“黑子哥……” 李秀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和心疼。
她迅速将一个小小的、用粗布包着的东西塞进刘黑子沾满污秽和冻疮的手中。
触手温热。
刘黑子动作猛地一僵,低头看去。
粗布包裹下,是一个还带着余温的、比拳头略大的杂粮饼子!
饼子应该是刚出锅不久,虽然粗糙,但散发着粮食特有的、诱人的微香。
这丝暖意和香气,在这冰冷的粪堆旁,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他抬头,撞进李秀兰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
那里面盛满了同情、关切,还有一丝因偷偷摸摸而产生的紧张和不安。
她飞快地对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收好,然后又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转身跑开了,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主屋门口。
手心那块温热的饼子,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刘黑子几乎握不住。
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善意,比王翠花刻骨的责骂更让他心头震颤。
他死死地攥紧了那块饼子,粗布的纹路硌着他掌心的裂口,疼痛混合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迅速将饼子塞进自己破棉袄的内襟里,紧紧贴着冰冷的胸膛。
那点暖意似乎穿透了单薄的衣物,微弱地熨帖着他几乎冻僵的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挥动铁锹,沉默地清理着冰冷的鸡粪。
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点突如其来的温暖,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清理完鸡窝,他没有丝毫停歇,立刻走向那堆刚背回来的柴火。
拿起沉重的大斧头,对准一根粗大的枯枝,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劈下!
“哐!”
沉闷的劈柴声在寒冷的院子里响起,盖过了风声,也似乎暂时压住了王翠花无休止的唠叨。
木屑飞溅。
一下,又一下。
刘黑子挥动着斧头,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劈砍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默的力量。
手臂的肌肉贲张,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
他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寒冷、还有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都倾注在这枯燥而沉重的劈砍之中。
李大壮不知何时又从屋里探出头来,抱着一个黄铜暖手炉,倚在门框上,看着刘黑子挥汗如雨的样子,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嘲讽:“啧,卖力点,黑泥鳅!
这点柴火,还不够给小爷我暖个手炉呢!”
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暖炉,语气轻佻。
刘黑子劈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看李大壮一眼。
他只是更用力地挥下了手中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