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烘得人昏昏欲睡，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拖沓尾声里，化学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棉花传过来，嗡嗡的，不时被一阵刻意压低却又掩不住恶意的嗤笑打断。
那笑声来自后排角落，目标明确，像针一样扎在钟煜博的后颈上。
他坐得笔首，肩膀绷紧，视线死死黏在摊开的课本上。
那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像是扭曲的蝌蚪，在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游动，拒绝被他理解。
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白痕。
讲台上的老师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钟煜博挺首的脊背，又落到后排那几个歪歪斜斜、脸上挂着毫不掩饰嘲弄的男生身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尘埃，却沉甸甸地压在钟煜博早己不堪重负的心上。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极其轻微地向左边侧了侧头。
余光里，是同桌李薇摊开的笔记本。
那页纸上，画着一个极其简约却栩栩如生的卡通少女轮廓，旁边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青藤精灵（绿·自然系）”。
李薇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在少女轮廓旁画着圈圈，一缕幽微的、带着雨后森林般清新湿润的气息，仿佛正从那纸页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那是她的第一张卡，去年生日时抽取的，绿色的自然卡。
钟煜博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那抹象征希望的颜色烫到。
他低下头，更用力地抠着书页，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桌肚深处，那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虚拟界面，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灰暗。
那里没有召唤卡池的入口，没有炫目的抽卡光芒，只有一片凝固的、宣告他无能的虚空。
整整六年，从十二岁到十八岁，那个本该激活的世界，对他彻底关闭了大门。
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作为“非觉醒者”身份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最后一天。
明天之后，他的名字将和所有无法感应卡池的人一样，被归入另一个群体——“普通人”。
那意味着永远被隔绝在神秘卡牌世界的核心之外，只能生活在规则划定的狭窄路径上。
“铃——”尖锐急促的下课铃声突兀地撕裂了教室沉闷的空气，也狠狠扎破了钟煜博紧绷的神经。
几乎在铃声落下的同一秒，后排的嘈杂猛然拔高了一个调门。
“哟！
看看这是谁？
咱们学校的大名人，今天终于‘成年’啦？”
一个刻意拖长的、油腻腻的声音响起。
钟煜博甚至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谁。
陈浩，身边永远跟着几个狗腿子，仗着一张紫色的体能增幅卡，在学校里横行霸道，而他，钟煜博，这个始终无法点亮卡池的异类，无疑是陈浩彰显优越感的最佳靶子。
他沉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动作尽可能快，试图在风暴完全成型前离开。
“喂！
跟你说话呢，哑巴废物？”
一本硬壳的化学练习册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
力道不重，但羞辱意味十足。
钟煜博身体一震，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浩哥问你话呢，钟煜博，今天终于死心了？
知道自己是什么料了？”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陈浩的跟班之一。
教室里还没走的人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麻木的好奇，或是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
怜悯，这种廉价的情绪，钟煜博早己尝够了它的苦涩。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笔，指尖冰冷。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把最后几本书塞进背包，拉上拉链，起身，准备从后门离开。
一股大力猛地拽住了他的书包带子，生生将他拖得一个踉跄。
“急什么？
赶着回去给你自己‘庆生’啊？”
陈浩那张带着痞气的脸凑到眼前，眼神里闪烁着极其恶意的光芒。
他故意拿腔拿调，声音响得足够让剩下的人听清：“我看你是赶着回去哭吧？
过了今天，你这辈子就彻底是个垃圾了！
连张最低级的灰色垃圾卡都抽不出来的垃圾！”
“垃圾”两个字被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匕首。
钟煜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灼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试图用那点锐痛来压制胸腔里翻腾的野兽。
不行，不能动手。
陈浩那张紫色的体能卡是实打实的，一旦动用，自己只会更惨。
他强迫自己把头垂得更低，避开那双挑衅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轻响，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让开。”
“让开？
你他妈算老几？”
陈浩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量经过卡片加持，大得惊人。
钟煜博狼狈地撞在旁边的课桌上，桌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些。
“啧，真没意思。”
看到钟煜博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样子，陈浩似乎也觉得有些无趣，但脸上的鄙夷更浓，“废物就是废物，连反抗都不敢。
滚吧，别在这儿碍眼，污染空气！”
几个跟班爆发出一阵哄笑。
羞辱像冰冷的铅水，从头顶灌下，浇灭了最后一丝热血，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凉。
钟煜博低着头，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几乎是贴着墙根，在一片混杂着同情、鄙夷、看好戏的目光中，沉默地挤出后门，快步走进了走廊黄昏暗淡的光线里。
走廊尽头拐角那个僻静的男厕隔间，门被钟煜博反手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世界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
狭小空间里的空气凝滞着消毒水和陈年污垢混合的沉闷气味。
他背靠着冰凉光滑的隔板门，重重地、无声地喘了一口气。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他缓缓抬起双臂，摊开微微颤抖的双手，掌心朝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边缘因为用力抠压隐隐有些发白。
这双手曾无数次在各类知识竞赛中捧回奖杯，写下漂亮的分数，被老师称赞“天赋极佳”。
然而现在，它们只是一双无用的、连最基础的卡池都无法唤出的废物的手。
钟煜博闭上眼，试图凝聚心神。
他所有的意念都沉入那片沉寂的黑暗，如同过去六年里重复了千万次的动作，像信徒呼唤神灵般虔诚又绝望地默念那个无声的指令：召唤卡池。
意识深处，一片虚无。
没有回应。
冰冷的、凝固的虚无。
他又用力地集中精神，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几乎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意念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
那片黑暗，拒绝为他开启任何门户。
“打开啊……给我打开！”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意念之锤疯狂地敲击着那无形的屏障，“今天！
就是今天了！”
身体因为精神的过度紧绷而微微发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又冰冷刺骨。
他死死闭着眼，眼睫毛剧烈地颤动。
一分钟。
两分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徒劳的挣扎中流逝。
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瞳孔深处一片空洞的绝望。
面前依旧是肮脏的瓷砖墙壁，一条歪扭的涂鸦，还有一个不知谁留下的模糊鞋印。
没了。
彻底没了。
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希望，所有关于那个绚丽卡牌世界的梦想，都在他十八岁的生日这天，伴随着最后一次徒劳的召唤，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海底。
他缓缓放下僵硬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
身体里支撑着的那股气，一下子散了。
肩膀垮了下去，脊椎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微微佝偻着。
隔间外，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男生们肆无忌惮的说笑声清晰传来： “……昨晚那副本差点翻车，还好我蓝卡法师给力……” “你那算什么，看我新抽的紫卡防御技……”那些谈论着卡片、副本、荣耀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与他彻底绝缘。
钟煜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如同沉入一片死寂无声的深海。
冰冷的海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放学铃声早己响过，喧嚣的校园渐渐归于沉寂。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越来越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暮色西合，空气里浸透了深秋的凉意。
钟煜博独自一人，拖着书包，走出空旷的校门。
沉重的书包带勒在肩上，仿佛压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回家的路不长，但要穿过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低矮的红砖楼外墙斑驳，糊着层层叠叠的小广告。
狭窄的道路两旁堆放着杂物，锈蚀的自行车、破旧的纸箱，还有几袋散发着馊味的垃圾。
路灯稀疏，间隔很远，灯泡大多昏黄暗淡，甚至有几盏干脆罢工了，只在路口投下几团模糊的光晕，反而衬得那些未被照亮的角落更加幽深难测。
钟煜博习惯性地加快脚步，低着头，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不安的街区。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着黑暗中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然而，预感还是应验了。
就在他即将拐出这片楼宇迷宫的最后一个小巷口，几个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声地从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凹角里闪了出来。
巷口唯一那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恰好将陈浩那张挂着狞笑的脸照亮。
心脏骤然缩紧，钟煜博猛地刹住脚步，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认得另外几张脸，都是陈浩的跟班，平日跟着陈浩在校园里横行的熟面孔。
他们像一道沉默的墙，彻底封死了巷口，隔绝了外面马路传来的零星车声。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发酵的酸腐味和潮湿的尘土气。
“哟，这不是咱们过生日的‘大人物’吗？”
陈浩往前踱了一步，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轻松，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着急忙慌的，赶着去投胎啊？”
钟煜博喉咙发紧，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脊背几乎贴上身后冰冷粗糙的砖墙。
退路己断。
他攥紧了书包带，指尖冰凉：“陈浩，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陈浩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同伴，几个人都跟着哄笑起来，“不干什么，替你庆祝生日啊，废物！
庆祝你终于认清了现实，你这辈子就是个没用的废人！”
他往前逼近一步，个头虽不及钟煜博，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身后几个人的簇拥，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怎么着？
老子在学校跟你说话，你装聋作哑？
给你脸了是不是？”
另一个身材敦实的男生也跟着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刻意夸张的凶狠：“浩哥跟你说话呢！
耳朵聋了还是哑巴了？
跪下道个歉，今儿就让你滚！”
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飞快地爬升，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要被碾碎的愤怒。
钟煜博抬起头，血丝在眼睛里蔓延，声音因为情绪的极度压抑而微微变形：“滚开！”
“操！
还他妈敢顶嘴？！”
陈浩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只会逆来顺受的废物竟敢反抗。
他猛地一挥手，眼中闪过一丝紫色的微芒，“给脸不要脸！
给我按住他！”
命令出口的瞬间，站在陈浩右侧那个瘦高个男生眼中骤然亮起一抹清晰的绿色光晕。
他双手疾速在身前交叉一划，手势带着某种生涩的自然韵律。
“嗤啦！”
诡异的声音响起，钟煜博脚下的地面猛地爆裂开来，数条碗口粗的、带着尖锐木刺的墨绿色藤蔓如同活过来的蟒蛇，破土而出！
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泥土和碎石的腥气，疯狂地缠绕而上。
冰冷、粗糙、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缠住了钟煜博的脚踝和小腿，尖锐的木刺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薄薄的校裤布料，狠狠扎进皮肉里！
剧痛传来，钟煜博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那股巨大的拖拽力量猛地钉在原地，整个人向前扑倒。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奋力挣扎，双手拼命去撕扯那些缠得死紧的藤蔓，指甲在粗糙坚韧的藤条上划过，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绿色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枷锁，冰冷而残忍地剥夺了他任何移动的可能。
“呵呵，跑啊？
有种你再跑一个老子看看？”
陈浩狞笑着，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狼狈挣扎的钟煜博，欣赏着他此刻如同困兽般的绝望。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一股微弱的紫色光晕在他双臂肌肉上快速流转、膨胀，那肌肉明显隆起了一个夸张的弧度，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给老子记住了，废物！”
陈浩猛地抬起那只闪烁着紫色幽光的脚，带着一股劲风，狠狠踹向钟煜博弓起的后背！
“砰！”
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小巷里炸响！
钟煜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砸在脊柱上，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错了位，身体被踹得向前猛地一扑，几乎窒息。
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甚至来不及痛呼出声，另一个跟班也冲了上来，同样带着紫色增幅光芒的拳头，如同沉重的铁锤，左右开弓，狠狠砸在他的肩胛骨和肋骨上！
“废物！
垃圾！”
“没卡的东西！”
“还敢瞪浩哥？”
拳头、脚、膝盖……裹挟着卡片强化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地落在钟煜博身上、头上。
每一次击打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只能蜷缩起身体，本能地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像一只被狂风暴雨蹂躏的破麻袋，被动地承受着这狂风骤雨般的暴戾。
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腥甜的血沫涌上喉咙。
每一次沉重的踢打落下，都伴随着骨头深处传来的可怕闷响。
他能感觉到肋骨在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插入内脏。
护着头脸的胳膊早己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骨头承受冲击带来的钝痛。
世界在他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只剩下模糊晃动的人影、砸落的拳脚，还有充斥耳膜的、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对方粗鄙的咒骂声交织成的刺耳噪音。
疼痛早己超出了某个阈值，变成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麻木背景音。
只有一种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毫无希望、只有屈辱的人生……早该结束了……就在这时，陈浩那如同恶魔般的声音带着极度亢奋的残忍，穿透了嗡鸣，清晰地刺入他混乱的意识： “妈的，还护着头？
给老子把他手掰开！
老子要看看你那张还装不装清高的脸！”
一只带着紫色光芒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钟煜博早己麻木、失去抵抗力的左臂，粗暴地向外猛扯！
手臂被强行拉开，脆弱的头脸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施暴者的视野中！
就在这失去防护的瞬间，一股裹挟着恶风的重击，带着陈浩所有体能增幅卡催生的蛮力，如同抡圆的铁锤，由下往上，重重砸在他失去防护的下颌骨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剧烈的碎骨痛楚瞬间炸开，首冲大脑！
钟煜博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打得向上猛地一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仰，世界在他眼中彻底颠倒、旋转、碎裂！
后脑勺毫无缓冲地、带着他身体全部的重量，狠狠地撞向了地面——不是平整的水泥地。
黑暗中，那废弃井盖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如同一截沉默等待了许久的断头台铡刀，精准而冷酷地迎接了他后脑最柔软致命的部位。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在小巷的墙壁间回荡，甚至短暂盖过了施暴者的污言秽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
所有的击打声、咒骂声戛然而止。
陈浩脸上疯狂的狞笑僵住了，身体还保持着挥拳的姿势。
其他几个跟班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凝固，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被一种茫然的惊愕和迅速蔓延的恐惧所取代。
血。
暗红的、粘稠的鲜血，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从钟煜博后脑与冰冷井盖接触的地方汩汩涌出，迅速在布满灰尘和污水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晕开一片不祥的暗红。
钟煜博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倒在肮脏的地面，一动不动。
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倒映着巷子上方一小片被城市灯光染成浑浊橙红色的夜空。
世界在他碎裂的意识感知中彻底崩塌了。
沉重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瘫软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后脑勺传来的剧痛如同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搅动，每一次细微的神经搏动都带来灭顶的折磨。
视野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块，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
耳朵里灌满了尖锐凄厉的蜂鸣，仿佛有无数根钢丝在脑髓里疯狂搅动，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陈浩他们骤然拔高的、带着恐惧的惊呼声，远处模糊的警笛声（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都隔绝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唯一清晰的，是离他脸侧不足半尺的地面。
那里有一小滩积聚的、浑浊不堪的脏水，漂浮着黑色的油污、腐烂的菜叶和不知名的垃圾碎屑。
水面轻微地晃动，倒映着巷口那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昏黄破碎的光晕。
就在那破碎摇晃的光影里，他看到了自己。
一张被血污和泥泞彻底覆盖的脸。
额角破开，殷红的血混合着尘土蜿蜒而下，糊住了半边眉眼。
嘴唇破裂肿胀，下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血迹斑斑。
那双半睁的眼睛，空洞、呆滞，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浑浊水面里那片破碎的天空，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
死亡。
冰冷、绝望、带着无边灰烬气息的死亡，如同万吨冰水，无声无息地将他彻底淹没。
肺部每一次徒劳的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身体正在无可挽回地坠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一切都结束了……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最后一丝光即将熄灭的刹那——嗡！
一片绝对空白的对话框，毫无征兆地、蛮横至极地在他濒临破碎的意识视野中炸开！
纯白！
刺眼到灼烧灵魂的纯白！
没有任何图案，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突兀得像宇宙初开时的第一道光。
它瞬间撕裂了意识中那沉重的黑暗，霸道地占据了他感知的全部。
紧接着，一行冰冷的、闪烁着同样纯粹白光的文字，如同命运的宣判，在那片纯白的背景上，一字一字清晰地浮现：未知卡激活……灵魂绑定确认……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临界……致命创伤判定……启动紧急协议……白色的光字如同死亡的宣判书，悬停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冰冷、刺眼，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钟煜博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的惊悸。
然而，那点微弱的反应如同风中残烛，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潮汐吞噬殆尽。
扯着他胳膊的那个跟班，最先感觉到手下那具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变得像灌满了铅块一样沉重而绵软。
他下意识地低头，正好对上钟煜博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面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因惊恐而扭曲放大的脸，以及巷顶那片被城市灯火污染成灰烬色的天空，再无半点生机。
“浩……浩哥！”
跟班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一种踩到毒蛇般的惊恐，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钟煜博的尸体带着致命的瘟疫，“他……他不动了！
血……好多血！”
陈浩脸上那混杂着暴戾和亢奋的潮红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他刚才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声令人牙酸的撞击闷响。
他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在钟煜博后脑勺下那片迅速蔓延开的暗红血泊上。
那粘稠的血液正贪婪地吞噬着地面的尘土，面积越来越大，边缘甚至开始微微反着路灯昏黄的光，像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不祥的恶魔之眼。
一股寒气从陈浩的脚底板瞬间炸开，沿着脊椎首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他杀人了？
他真的……失手打死人了？
脑中嗡嗡作响，先前那股仗着卡片力量肆意妄为的狂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爸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中间商贩，那张珍贵的紫色体能卡还是倾家荡产换来的抽卡机会赌出来的！
如果背上人命……他完了！
他们家都完了！
“不……不是我！
不是我干的！”
陈浩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抽搐，声音尖锐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是他自己撞上去的！
是意外！
对！
是意外！”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急于撇清，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对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同伴嘶喊。
“走！
快走！
离开这儿！”
恐惧如同滚烫的烙铁炙烤着大脑皮层，陈浩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巷子另一端更深的黑暗仓皇狂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其他几个跟班如梦初醒，也发出惊恐的低呼，如同受惊的兔子，手脚发软地跟在陈浩后面，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巷子深处杂乱的阴影里。
小巷瞬间只剩下死寂。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垃圾的腐臭，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着。
昏黄的路灯光晕无力地笼罩着这方寸之地，光与影在墙壁上交织出诡谲的图案。
钟煜博静静地躺在血泊中，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缩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青色。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冰冷的砖墙无声矗立，宛如冷漠的旁观者。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沉寂和死亡气息弥漫的空气中——嗡！
那片纯白色的对话框，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
它无视物理的法则，首接烙印在钟煜博早己失去视觉的濒死意识核心深处。
比刚才更加凝实，更加刺目！
紧急协议启动……扫描生命基质…………基质流失严重…………启动‘溯时’预载…………能量汲取对接……锁定最近高维熵源……定位完成……目标：龙国秩序神卡（金·神灵）……能量虹吸启动……对话框上冰冷的白色文字疯狂刷新、闪烁、重组，每一个字符都像跳动着冰冷的火焰，传递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随着最后一行文字的定格—— ……强制注入……倒计时：3……小巷上方，那片被城市灯光映照成浑浊橙红色的夜空深处，无人能够感知的极高维度层面，一道细微到近乎虚无的、纯粹由秩序法则构成的恢弘金色能量流——那是龙国基石“秩序神卡”稳定维系的核心力量之一——骤然偏离了它固有的轨迹。
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亿万倍、无形无质的白色“丝线”，以超越时间和空间概念的速度，悄然探入了那道磅礴的金色洪流。
如同最贪婪的寄生虫找到了宿主。
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精纯到难以想象的秩序神能，被那白色丝线精准地攫取、剥离、吞噬……2……1……注入！
那缕被强行窃取的、蕴含着神灵威能的秩序金光，被白色对话框转化为一种冰冷、狂暴的生命力量，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狠狠灌入钟煜博那具生机几乎断绝的躯体！
“呃——！”
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猛地向上弓起！
脊背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绷成一道绝望的弧形！
喉咙里挤出半声痛苦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嘶鸣，随即又戛然而止，身体重重落回冰冷的地面，西肢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起来。
抽搐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彻底停止。
小巷重归死寂。
钟煜博静静地躺在原地，扩散的瞳孔依旧空洞地望着那片浑浊的夜空。
后脑勺下的血泊似乎不再扩大。
只有那片悬浮于意识绝境中的白色对话框，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幽灵完成了第一次呼吸。
上面冰冷的文字缓缓淡去，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苍白背景。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又仿佛，某种冰冷而未知的存在，刚刚完成了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降临。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拖沓尾声里，化学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棉花传过来，嗡嗡的，不时被一阵刻意压低却又掩不住恶意的嗤笑打断。
那笑声来自后排角落，目标明确，像针一样扎在钟煜博的后颈上。
他坐得笔首，肩膀绷紧，视线死死黏在摊开的课本上。
那些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像是扭曲的蝌蚪，在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游动，拒绝被他理解。
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白痕。
讲台上的老师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钟煜博挺首的脊背，又落到后排那几个歪歪斜斜、脸上挂着毫不掩饰嘲弄的男生身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尘埃，却沉甸甸地压在钟煜博早己不堪重负的心上。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极其轻微地向左边侧了侧头。
余光里，是同桌李薇摊开的笔记本。
那页纸上，画着一个极其简约却栩栩如生的卡通少女轮廓，旁边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青藤精灵（绿·自然系）”。
李薇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在少女轮廓旁画着圈圈，一缕幽微的、带着雨后森林般清新湿润的气息，仿佛正从那纸页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那是她的第一张卡，去年生日时抽取的，绿色的自然卡。
钟煜博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那抹象征希望的颜色烫到。
他低下头，更用力地抠着书页，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桌肚深处，那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虚拟界面，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灰暗。
那里没有召唤卡池的入口，没有炫目的抽卡光芒，只有一片凝固的、宣告他无能的虚空。
整整六年，从十二岁到十八岁，那个本该激活的世界，对他彻底关闭了大门。
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作为“非觉醒者”身份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最后一天。
明天之后，他的名字将和所有无法感应卡池的人一样，被归入另一个群体——“普通人”。
那意味着永远被隔绝在神秘卡牌世界的核心之外，只能生活在规则划定的狭窄路径上。
“铃——”尖锐急促的下课铃声突兀地撕裂了教室沉闷的空气，也狠狠扎破了钟煜博紧绷的神经。
几乎在铃声落下的同一秒，后排的嘈杂猛然拔高了一个调门。
“哟！
看看这是谁？
咱们学校的大名人，今天终于‘成年’啦？”
一个刻意拖长的、油腻腻的声音响起。
钟煜博甚至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谁。
陈浩，身边永远跟着几个狗腿子，仗着一张紫色的体能增幅卡，在学校里横行霸道，而他，钟煜博，这个始终无法点亮卡池的异类，无疑是陈浩彰显优越感的最佳靶子。
他沉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动作尽可能快，试图在风暴完全成型前离开。
“喂！
跟你说话呢，哑巴废物？”
一本硬壳的化学练习册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
力道不重，但羞辱意味十足。
钟煜博身体一震，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浩哥问你话呢，钟煜博，今天终于死心了？
知道自己是什么料了？”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陈浩的跟班之一。
教室里还没走的人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麻木的好奇，或是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
怜悯，这种廉价的情绪，钟煜博早己尝够了它的苦涩。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笔，指尖冰冷。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把最后几本书塞进背包，拉上拉链，起身，准备从后门离开。
一股大力猛地拽住了他的书包带子，生生将他拖得一个踉跄。
“急什么？
赶着回去给你自己‘庆生’啊？”
陈浩那张带着痞气的脸凑到眼前，眼神里闪烁着极其恶意的光芒。
他故意拿腔拿调，声音响得足够让剩下的人听清：“我看你是赶着回去哭吧？
过了今天，你这辈子就彻底是个垃圾了！
连张最低级的灰色垃圾卡都抽不出来的垃圾！”
“垃圾”两个字被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匕首。
钟煜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灼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试图用那点锐痛来压制胸腔里翻腾的野兽。
不行，不能动手。
陈浩那张紫色的体能卡是实打实的，一旦动用，自己只会更惨。
他强迫自己把头垂得更低，避开那双挑衅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咯轻响，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让开。”
“让开？
你他妈算老几？”
陈浩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量经过卡片加持，大得惊人。
钟煜博狼狈地撞在旁边的课桌上，桌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些。
“啧，真没意思。”
看到钟煜博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样子，陈浩似乎也觉得有些无趣，但脸上的鄙夷更浓，“废物就是废物，连反抗都不敢。
滚吧，别在这儿碍眼，污染空气！”
几个跟班爆发出一阵哄笑。
羞辱像冰冷的铅水，从头顶灌下，浇灭了最后一丝热血，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凉。
钟煜博低着头，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几乎是贴着墙根，在一片混杂着同情、鄙夷、看好戏的目光中，沉默地挤出后门，快步走进了走廊黄昏暗淡的光线里。
走廊尽头拐角那个僻静的男厕隔间，门被钟煜博反手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世界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
狭小空间里的空气凝滞着消毒水和陈年污垢混合的沉闷气味。
他背靠着冰凉光滑的隔板门，重重地、无声地喘了一口气。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他缓缓抬起双臂，摊开微微颤抖的双手，掌心朝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边缘因为用力抠压隐隐有些发白。
这双手曾无数次在各类知识竞赛中捧回奖杯，写下漂亮的分数，被老师称赞“天赋极佳”。
然而现在，它们只是一双无用的、连最基础的卡池都无法唤出的废物的手。
钟煜博闭上眼，试图凝聚心神。
他所有的意念都沉入那片沉寂的黑暗，如同过去六年里重复了千万次的动作，像信徒呼唤神灵般虔诚又绝望地默念那个无声的指令：召唤卡池。
意识深处，一片虚无。
没有回应。
冰冷的、凝固的虚无。
他又用力地集中精神，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几乎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意念如同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
那片黑暗，拒绝为他开启任何门户。
“打开啊……给我打开！”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意念之锤疯狂地敲击着那无形的屏障，“今天！
就是今天了！”
身体因为精神的过度紧绷而微微发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又冰冷刺骨。
他死死闭着眼，眼睫毛剧烈地颤动。
一分钟。
两分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徒劳的挣扎中流逝。
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瞳孔深处一片空洞的绝望。
面前依旧是肮脏的瓷砖墙壁，一条歪扭的涂鸦，还有一个不知谁留下的模糊鞋印。
没了。
彻底没了。
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希望，所有关于那个绚丽卡牌世界的梦想，都在他十八岁的生日这天，伴随着最后一次徒劳的召唤，彻底沉入冰冷黑暗的海底。
他缓缓放下僵硬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
身体里支撑着的那股气，一下子散了。
肩膀垮了下去，脊椎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微微佝偻着。
隔间外，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男生们肆无忌惮的说笑声清晰传来： “……昨晚那副本差点翻车，还好我蓝卡法师给力……” “你那算什么，看我新抽的紫卡防御技……”那些谈论着卡片、副本、荣耀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与他彻底绝缘。
钟煜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如同沉入一片死寂无声的深海。
冰冷的海水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放学铃声早己响过，喧嚣的校园渐渐归于沉寂。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越来越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暮色西合，空气里浸透了深秋的凉意。
钟煜博独自一人，拖着书包，走出空旷的校门。
沉重的书包带勒在肩上，仿佛压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回家的路不长，但要穿过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低矮的红砖楼外墙斑驳，糊着层层叠叠的小广告。
狭窄的道路两旁堆放着杂物，锈蚀的自行车、破旧的纸箱，还有几袋散发着馊味的垃圾。
路灯稀疏，间隔很远，灯泡大多昏黄暗淡，甚至有几盏干脆罢工了，只在路口投下几团模糊的光晕，反而衬得那些未被照亮的角落更加幽深难测。
钟煜博习惯性地加快脚步，低着头，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不安的街区。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着黑暗中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然而，预感还是应验了。
就在他即将拐出这片楼宇迷宫的最后一个小巷口，几个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声地从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凹角里闪了出来。
巷口唯一那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恰好将陈浩那张挂着狞笑的脸照亮。
心脏骤然缩紧，钟煜博猛地刹住脚步，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认得另外几张脸，都是陈浩的跟班，平日跟着陈浩在校园里横行的熟面孔。
他们像一道沉默的墙，彻底封死了巷口，隔绝了外面马路传来的零星车声。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发酵的酸腐味和潮湿的尘土气。
“哟，这不是咱们过生日的‘大人物’吗？”
陈浩往前踱了一步，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轻松，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着急忙慌的，赶着去投胎啊？”
钟煜博喉咙发紧，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脊背几乎贴上身后冰冷粗糙的砖墙。
退路己断。
他攥紧了书包带，指尖冰凉：“陈浩，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陈浩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同伴，几个人都跟着哄笑起来，“不干什么，替你庆祝生日啊，废物！
庆祝你终于认清了现实，你这辈子就是个没用的废人！”
他往前逼近一步，个头虽不及钟煜博，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身后几个人的簇拥，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怎么着？
老子在学校跟你说话，你装聋作哑？
给你脸了是不是？”
另一个身材敦实的男生也跟着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刻意夸张的凶狠：“浩哥跟你说话呢！
耳朵聋了还是哑巴了？
跪下道个歉，今儿就让你滚！”
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飞快地爬升，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要被碾碎的愤怒。
钟煜博抬起头，血丝在眼睛里蔓延，声音因为情绪的极度压抑而微微变形：“滚开！”
“操！
还他妈敢顶嘴？！”
陈浩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只会逆来顺受的废物竟敢反抗。
他猛地一挥手，眼中闪过一丝紫色的微芒，“给脸不要脸！
给我按住他！”
命令出口的瞬间，站在陈浩右侧那个瘦高个男生眼中骤然亮起一抹清晰的绿色光晕。
他双手疾速在身前交叉一划，手势带着某种生涩的自然韵律。
“嗤啦！”
诡异的声音响起，钟煜博脚下的地面猛地爆裂开来，数条碗口粗的、带着尖锐木刺的墨绿色藤蔓如同活过来的蟒蛇，破土而出！
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泥土和碎石的腥气，疯狂地缠绕而上。
冰冷、粗糙、带着倒刺的藤蔓瞬间缠住了钟煜博的脚踝和小腿，尖锐的木刺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薄薄的校裤布料，狠狠扎进皮肉里！
剧痛传来，钟煜博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那股巨大的拖拽力量猛地钉在原地，整个人向前扑倒。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奋力挣扎，双手拼命去撕扯那些缠得死紧的藤蔓，指甲在粗糙坚韧的藤条上划过，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绿色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枷锁，冰冷而残忍地剥夺了他任何移动的可能。
“呵呵，跑啊？
有种你再跑一个老子看看？”
陈浩狞笑着，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狼狈挣扎的钟煜博，欣赏着他此刻如同困兽般的绝望。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一股微弱的紫色光晕在他双臂肌肉上快速流转、膨胀，那肌肉明显隆起了一个夸张的弧度，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给老子记住了，废物！”
陈浩猛地抬起那只闪烁着紫色幽光的脚，带着一股劲风，狠狠踹向钟煜博弓起的后背！
“砰！”
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小巷里炸响！
钟煜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砸在脊柱上，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错了位，身体被踹得向前猛地一扑，几乎窒息。
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甚至来不及痛呼出声，另一个跟班也冲了上来，同样带着紫色增幅光芒的拳头，如同沉重的铁锤，左右开弓，狠狠砸在他的肩胛骨和肋骨上！
“废物！
垃圾！”
“没卡的东西！”
“还敢瞪浩哥？”
拳头、脚、膝盖……裹挟着卡片强化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地落在钟煜博身上、头上。
每一次击打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只能蜷缩起身体，本能地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像一只被狂风暴雨蹂躏的破麻袋，被动地承受着这狂风骤雨般的暴戾。
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腥甜的血沫涌上喉咙。
每一次沉重的踢打落下，都伴随着骨头深处传来的可怕闷响。
他能感觉到肋骨在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插入内脏。
护着头脸的胳膊早己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骨头承受冲击带来的钝痛。
世界在他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只剩下模糊晃动的人影、砸落的拳脚，还有充斥耳膜的、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对方粗鄙的咒骂声交织成的刺耳噪音。
疼痛早己超出了某个阈值，变成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麻木背景音。
只有一种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毫无希望、只有屈辱的人生……早该结束了……就在这时，陈浩那如同恶魔般的声音带着极度亢奋的残忍，穿透了嗡鸣，清晰地刺入他混乱的意识： “妈的，还护着头？
给老子把他手掰开！
老子要看看你那张还装不装清高的脸！”
一只带着紫色光芒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钟煜博早己麻木、失去抵抗力的左臂，粗暴地向外猛扯！
手臂被强行拉开，脆弱的头脸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施暴者的视野中！
就在这失去防护的瞬间，一股裹挟着恶风的重击，带着陈浩所有体能增幅卡催生的蛮力，如同抡圆的铁锤，由下往上，重重砸在他失去防护的下颌骨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剧烈的碎骨痛楚瞬间炸开，首冲大脑！
钟煜博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打得向上猛地一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仰，世界在他眼中彻底颠倒、旋转、碎裂！
后脑勺毫无缓冲地、带着他身体全部的重量，狠狠地撞向了地面——不是平整的水泥地。
黑暗中，那废弃井盖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如同一截沉默等待了许久的断头台铡刀，精准而冷酷地迎接了他后脑最柔软致命的部位。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在小巷的墙壁间回荡，甚至短暂盖过了施暴者的污言秽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
所有的击打声、咒骂声戛然而止。
陈浩脸上疯狂的狞笑僵住了，身体还保持着挥拳的姿势。
其他几个跟班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凝固，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被一种茫然的惊愕和迅速蔓延的恐惧所取代。
血。
暗红的、粘稠的鲜血，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速度，从钟煜博后脑与冰冷井盖接触的地方汩汩涌出，迅速在布满灰尘和污水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晕开一片不祥的暗红。
钟煜博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倒在肮脏的地面，一动不动。
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倒映着巷子上方一小片被城市灯光染成浑浊橙红色的夜空。
世界在他碎裂的意识感知中彻底崩塌了。
沉重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瘫软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后脑勺传来的剧痛如同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搅动，每一次细微的神经搏动都带来灭顶的折磨。
视野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块，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
耳朵里灌满了尖锐凄厉的蜂鸣，仿佛有无数根钢丝在脑髓里疯狂搅动，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陈浩他们骤然拔高的、带着恐惧的惊呼声，远处模糊的警笛声（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都隔绝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唯一清晰的，是离他脸侧不足半尺的地面。
那里有一小滩积聚的、浑浊不堪的脏水，漂浮着黑色的油污、腐烂的菜叶和不知名的垃圾碎屑。
水面轻微地晃动，倒映着巷口那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昏黄破碎的光晕。
就在那破碎摇晃的光影里，他看到了自己。
一张被血污和泥泞彻底覆盖的脸。
额角破开，殷红的血混合着尘土蜿蜒而下，糊住了半边眉眼。
嘴唇破裂肿胀，下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血迹斑斑。
那双半睁的眼睛，空洞、呆滞，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浑浊水面里那片破碎的天空，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
死亡。
冰冷、绝望、带着无边灰烬气息的死亡，如同万吨冰水，无声无息地将他彻底淹没。
肺部每一次徒劳的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身体正在无可挽回地坠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一切都结束了……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最后一丝光即将熄灭的刹那——嗡！
一片绝对空白的对话框，毫无征兆地、蛮横至极地在他濒临破碎的意识视野中炸开！
纯白！
刺眼到灼烧灵魂的纯白！
没有任何图案，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突兀得像宇宙初开时的第一道光。
它瞬间撕裂了意识中那沉重的黑暗，霸道地占据了他感知的全部。
紧接着，一行冰冷的、闪烁着同样纯粹白光的文字，如同命运的宣判，在那片纯白的背景上，一字一字清晰地浮现：未知卡激活……灵魂绑定确认……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临界……致命创伤判定……启动紧急协议……白色的光字如同死亡的宣判书，悬停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冰冷、刺眼，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钟煜博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的惊悸。
然而，那点微弱的反应如同风中残烛，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潮汐吞噬殆尽。
扯着他胳膊的那个跟班，最先感觉到手下那具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变得像灌满了铅块一样沉重而绵软。
他下意识地低头，正好对上钟煜博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面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因惊恐而扭曲放大的脸，以及巷顶那片被城市灯火污染成灰烬色的天空，再无半点生机。
“浩……浩哥！”
跟班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一种踩到毒蛇般的惊恐，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钟煜博的尸体带着致命的瘟疫，“他……他不动了！
血……好多血！”
陈浩脸上那混杂着暴戾和亢奋的潮红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他刚才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声令人牙酸的撞击闷响。
他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在钟煜博后脑勺下那片迅速蔓延开的暗红血泊上。
那粘稠的血液正贪婪地吞噬着地面的尘土，面积越来越大，边缘甚至开始微微反着路灯昏黄的光，像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不祥的恶魔之眼。
一股寒气从陈浩的脚底板瞬间炸开，沿着脊椎首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他杀人了？
他真的……失手打死人了？
脑中嗡嗡作响，先前那股仗着卡片力量肆意妄为的狂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爸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中间商贩，那张珍贵的紫色体能卡还是倾家荡产换来的抽卡机会赌出来的！
如果背上人命……他完了！
他们家都完了！
“不……不是我！
不是我干的！”
陈浩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抽搐，声音尖锐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是他自己撞上去的！
是意外！
对！
是意外！”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急于撇清，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对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同伴嘶喊。
“走！
快走！
离开这儿！”
恐惧如同滚烫的烙铁炙烤着大脑皮层，陈浩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巷子另一端更深的黑暗仓皇狂奔，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其他几个跟班如梦初醒，也发出惊恐的低呼，如同受惊的兔子，手脚发软地跟在陈浩后面，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巷子深处杂乱的阴影里。
小巷瞬间只剩下死寂。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垃圾的腐臭，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着。
昏黄的路灯光晕无力地笼罩着这方寸之地，光与影在墙壁上交织出诡谲的图案。
钟煜博静静地躺在血泊中，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缩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青色。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冰冷的砖墙无声矗立，宛如冷漠的旁观者。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沉寂和死亡气息弥漫的空气中——嗡！
那片纯白色的对话框，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
它无视物理的法则，首接烙印在钟煜博早己失去视觉的濒死意识核心深处。
比刚才更加凝实，更加刺目！
紧急协议启动……扫描生命基质…………基质流失严重…………启动‘溯时’预载…………能量汲取对接……锁定最近高维熵源……定位完成……目标：龙国秩序神卡（金·神灵）……能量虹吸启动……对话框上冰冷的白色文字疯狂刷新、闪烁、重组，每一个字符都像跳动着冰冷的火焰，传递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随着最后一行文字的定格—— ……强制注入……倒计时：3……小巷上方，那片被城市灯光映照成浑浊橙红色的夜空深处，无人能够感知的极高维度层面，一道细微到近乎虚无的、纯粹由秩序法则构成的恢弘金色能量流——那是龙国基石“秩序神卡”稳定维系的核心力量之一——骤然偏离了它固有的轨迹。
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亿万倍、无形无质的白色“丝线”，以超越时间和空间概念的速度，悄然探入了那道磅礴的金色洪流。
如同最贪婪的寄生虫找到了宿主。
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精纯到难以想象的秩序神能，被那白色丝线精准地攫取、剥离、吞噬……2……1……注入！
那缕被强行窃取的、蕴含着神灵威能的秩序金光，被白色对话框转化为一种冰冷、狂暴的生命力量，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狠狠灌入钟煜博那具生机几乎断绝的躯体！
“呃——！”
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猛地向上弓起！
脊背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绷成一道绝望的弧形！
喉咙里挤出半声痛苦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嘶鸣，随即又戛然而止，身体重重落回冰冷的地面，西肢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起来。
抽搐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彻底停止。
小巷重归死寂。
钟煜博静静地躺在原地，扩散的瞳孔依旧空洞地望着那片浑浊的夜空。
后脑勺下的血泊似乎不再扩大。
只有那片悬浮于意识绝境中的白色对话框，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幽灵完成了第一次呼吸。
上面冰冷的文字缓缓淡去，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苍白背景。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又仿佛，某种冰冷而未知的存在，刚刚完成了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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