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后，春桃正蹲在晒谷场边，给二丫染指甲。
二丫是村里最瘦小的姑娘，总被 boys 抢了野枣，春桃跟她约好：染一次指甲，换三颗最大的枣。
红果子汁兑了点明矾水，涂在指甲上亮得很，二丫笑得露出豁牙，举着手在太阳底下转圈圈。
“柳春桃！
你在干啥？”
一声吼像炸雷，把春桃吓得手一抖，装山胭脂的小陶罐摔在地上，红汁溅了二丫一裤腿。
柳老栓提着锄头站在田埂上，脸黑得像锅底——他刚从镇上回来，听王婆子说“你家丫头不学好，在晒谷场教姑娘家涂脂抹粉”，一口气没上来，扛着锄头就找来了。
“爹……”春桃慌忙去扶二丫，被柳老栓一把推开。
“涂指甲？
你还想干啥？
学那些勾栏里的女人？”
他抓起地上的陶罐碎片，往春桃面前一摔，“我就知道不缠脚不是好事！
心思全用到歪门邪道上了！”
二丫吓得哭起来，跑回家喊娘。
晒谷场边干活的人都围过来，指指点点的：“这丫头是野了点没裹脚就是不行，不守本分”。
春桃的脸烧得厉害，后背的伤又开始疼，她想辩解“这是山里的果子，不是胭脂”，可话到嘴边，被爹眼里的怒火堵了回去。
晚上，灶房的灯亮到半夜。
春桃听见爹跟娘吵架，爹的声音又急又狠：“留她在家里就是个祸害！
张大户家正好缺个丫鬟，我托王婆子说了，下个月就送她去！”
娘的哭声细细的：“她才八岁……去大户人家受欺负咋办？”
“欺负？
总比在家里学坏强！
让她去守点规矩，磨磨那野性子！”
春桃趴在柴房的草堆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爹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她不怕去张大户家——她见过镇上的青砖瓦房，见过穿绸缎的丫鬟，她们虽然低头走路，可身上是干净的，不像她，总带着一身泥。
她摸出藏在墙缝里的山胭脂，只剩小半捧了，红得像血。
她用破布小心翼翼包好，塞进贴身的小褂里。
动身那天，天没亮。
娘给她缝了件新褂子，藏青色的粗布，针脚歪歪扭扭的。
“到了那边，少说话，多干活，别跟人吵架……”娘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娘给你攒了五十文钱，藏在鞋底，别让人发现。”
春桃没哭，只是把娘的手攥得紧紧的。
爹背着她走在石板路上，她趴在爹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烟味——这是她第一次离爹这么近，可心里没一点热乎气。
张大户家的门比村口的老槐树还粗，朱漆的，上面钉着铜环。
开门的是个面无表情的老妈子，接过爹手里的包袱，上下打量春桃：“头发梳整齐点，别像个要饭的。”
爹搓着手，赔着笑：“麻烦嬷嬷多照看，这丫头皮实，能干活。”
春桃看着爹转身离开的背影，他没回头。
朱漆大门“吱呀”关上，把她和那个土坯房里的世界，彻底隔开了。
老妈子带她去了后院的杂院，里面挤着西个丫鬟，都比她高，看她的眼神带着打量。
“我是李嬷嬷，”老妈子把一套灰布衣裳扔给她，“以后你就叫‘春丫’，别动不动就‘我我我’，主子问话才能答。”
她的名字，就这么被改了。
第二天凌晨，鸡还没叫，春桃就被拽起来挑水。
井台很高，她踮着脚才能把水桶拽上来，水晃出来，溅湿了裤脚，冻得她首打哆嗦。
白天扫地、擦桌子、给张夫人捶腿，稍有不慎就是李嬷嬷的白眼：“笨手笨脚的，要你有啥用？”
张夫人总斜着眼看她的脚，那眼神像针：“怎么没裹脚？
看着就粗笨。”
春桃低下头，不敢说“是我自己拆的”。
她发现，这里的丫鬟都裹着脚，走路慢悠悠的，不像她，走快了就被骂“没规矩”。
可她没忘了山胭脂。
夜里，其他丫鬟睡熟了，她就借着月光，从贴身的褂子里摸出那包红果子，在指尖搓出红汁——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唯一念想，像藏在心里的一点火苗。
这天，她给张夫人送茶，刚走到正屋门口，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是张夫人的陪房刘妈，正跟人说：“……那并蒂莲的绣样，得用‘盘金绣’才够亮，线得选苏州的赤金……”春桃的脚像被钉住了。
她透过门缝往里看，刘妈正坐在窗边的绣绷前，手里的银针飞着，绷子上的莲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带着露珠。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绣活，比她在破布上画的桃花，好看一万倍。
李嬷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狠狠拧了她一把：“看什么看？
还不快滚去干活！”
春桃踉跄着跑开，后背***辣的疼，可心里那点火苗，却被刚才那一眼，烧得更旺了。
她想，等她学会了那样的绣活，是不是就能不用挑水，不用挨骂，是不是就能……让娘过上不用哭的日子？
杂院的月光照在她没裹脚的脚上，青石板被踩出淡淡的印子。
她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只知道，从今天起，她要盯着那扇窗，盯着刘妈手里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