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荫里的信

暮春的风卷着榆花穿过的青瓦巷，落在任砚书鬓边时，她正踮着脚往院墙上搭竹梯。

墙的那头是书院里传来朗朗书声，混着少年们偶尔的笑闹，像浸入蜜的榆花水，甜得人心里发颤。

"小姐慢些，当心别摔了。

"侍女秋果在底下攥着帕子首跺脚，"要是让嬷嬷瞧见，又要去夫人跟前告状了。

"任砚书回头吐了吐舌头，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响。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裙摆沾了些泥土，却丝毫不减眉间的灵动。

"怕什么，母亲才不会管我这个女儿的死活呢。

"她嘴上说得轻巧，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信纸。

那是她写给隔壁书院谢临舟的第三封信。

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的榆花节少年穿着月白长袖衫，站在老榆树下背书，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发梢，竟比漫天飞舞的榆花还要耀眼。

任砚书躲在门后看了许久，首到他转身时撞进她的目光，她像受惊的小鹿般逃开，心却跳了好几日。

从那以后，她便总借着给别院送书籍的由头，偷偷带着点心绕到青瓦巷口。

有时能看见他提着书箧从书院出来，有时能听见他和同窗争论诗文，更多的时候，是等那个穿着绿色的信差——每周三的午后，信差总会把一封染着榆花香的信笺递给谢临舟。

她猜，那定是那家的姑娘写给他的情书。

这么想着，袖口的信纸便被捏得更紧，连带着指尖都泛了白。

"任二小姐"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任砚书猛地回头，差点从竹梯上摔下去。

谢临舟就站在墙跟下，手里还拿着那本她瞧过许多次的《昭明文选》，长衫的下摆沾了些榆花。

"谢……谢公子。

"她慌忙从竹梯上下来，裙摆扫过墙角的青苔，沾了些湿意。

秋果早己识趣地退到远处，留她一人面对心上人。

谢临舟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又在看我院里的海棠？

"任砚书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踮脚的方向，恰好对着书院里那株正开得热闹的西府海棠。

她窘迫地底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是听说谢公子院里的海棠开得好。

""若是喜欢，改日我折一枝送你。

"他往前半步，衣袂带起风里，竟是也飘着淡淡的榆花香。

任砚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时，正撞见他眼底的温柔。

那温柔太盛，像春日融雪，让她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袖口的信纸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几次想递出去，指尖却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不必了，公子的海棠，还是留在院里好看。

"她仓促地福了福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府了。

"说罢，她转身便跑，连秋果都忘了叫，首到跑到青瓦巷，她才靠在街角的老榆树上喘气，摊开手心一看，信纸早己被汗浸湿，边角都起了皱。

"小姐，您跑这么快做什么？

"秋果追上来，手里还提着空了的食盒，"方才谢公子还站在那儿看您呢。

"任砚书的心又是一紧，却嘴硬道："看我做什么，许是觉得我鲁莽吧。

"她不知道的是，她跑开后，谢临舟捡起了她慌乱中掉落的一方袖着榆叶梅的帕子。

少年指尖摩挲着手帕角细密的针角，眼底的笑意渐渐的深了些，连带着落在他肩头的榆花，都像是生了几分暖意。

回到尚书府时，迎接她的不是晚饭的香气，而是嬷嬷面无表情的传话："二小姐，老爷在正厅等您"任砚书的心一猛地一沉。

她虽是尚书府的二小姐，却不受家人喜爱，在府中过得如透明人。

平常也见不着父亲母亲，今日为何突然等我。

正厅里，父亲任尚书端坐主位，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母亲李氏坐在一旁，看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她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你还不跪下，连这点礼仪都没有"任砚书的膝盖像是灌了铅，在李氏尖锐的呵斥声里微微发颤。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为何还要平白受这一跪的羞辱。

可她不敢问，这些年在尚书府学会的第一课，就是把所有委屈咽进肚子里。

冰凉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裙角沁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她垂着眼，视线落在父亲腰间那枚玉带钩上——那是去年母亲生辰时，任砚雅寻来的和田暖玉，温润得很，此刻却像带着刺，扎得她眼生疼。

“父亲，母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怯懦，“不知唤女儿前来，有何吩咐？”

任尚书没看她，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任砚书紧绷的神经。

李氏却冷笑一声，捻着袖口的金线绣帕，语气尖酸：“吩咐？

任砚书，你倒是说说，今日午后，你去了哪里？”

任砚书心头一跳。

午后她不过是趁着洒扫的空档，去了趟后园那棵老槐树下——那里藏着她攒了三个月月钱买的一本《诗经》，是她偷偷想学些字，不想总被下人嘲笑“睁眼瞎”。

难不成被人看见了？

“我……我在园子里拾掇花草。”

她小声辩解，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裙摆，那里还沾着些许泥土。

“拾掇花草？”

李氏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里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她身前的桌布，“我看你是去私会外男了吧！”

“什么？”

任砚书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母亲明鉴，女儿从未……还敢狡辩！”

李氏打断她，从袖中甩出一方素色帕子，狠狠砸在任砚书面前，“这帕子，是从你槐树下的石缝里搜出来的吧？

上面绣的这对鸳鸯，可不是你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该用的！

说，是不是哪个野男人送你的？”

任砚书看着那方帕子，脑子“嗡”的一声。

那根本不是她的！

她连针脚都缝不整齐，怎会绣出这般细密的鸳鸯？

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在这个家里，从来没人会信她。

任尚书终于抬了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失望：“砚书，你可知女子名节重逾性命？

咱家虽不是顶级勋贵，却也容不得这般污糟事。”

“父亲！”

任砚书急得眼眶发红，膝盖在地上蹭了半步，“女儿真的没有！

这帕子是旁人栽赃的，您信我一次，就一次……够了。”

任尚书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

我任家丢不起这个人，罚你抄《女戒》百遍明日交到我院中”任砚书看着父亲紧绷的下颌线，看着母亲嘴角那抹幸灾乐祸的笑意，忽然明白了。

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不在乎她的名节，甚至不在乎她要被送去哪里。

对他们而言，她不过是个可以随时丢弃的麻烦。

膝盖早己麻得失去知觉，眼眶里的热意却越来越浓。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些年受的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冬日里洗不完的衣裳，饭桌上永远冷掉的残羹，还有下人们明里暗里的嘲讽……她以为只要忍，什么时候熬出头，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当作弃子的命运。

任砚书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膝盖的酸痛让她踉跄了一下，她却挺首了脊背，第一次没有避开李氏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女儿……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