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二十三年的夏，青溪县像是被泡在了雨里。连降半月的雨丝织成密网，把县城笼得发潮，连县衙后院那棵百年古柏的根须，都透着股洗不掉的霉味。沈砚之坐在书房里，指尖捏着支狼毫笔，目光却没落在面前的《大清会典》上——窗棂外的雨珠顺着木框往下淌，像极了母亲李氏昨日训话时，落在他袖口的泪说是泪，倒更像被怒火逼出来的水汽。
“砚之，你是沈家独子，将来要承袭门楣的，怎能总想着往外跑？”李氏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她穿着石青色绣暗纹的绸缎褙子，手指捏着他腰间的羊脂玉坠，那玉是她亲手给的，温凉的触感下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下周张富商的女儿芸娘要来，你得好好陪着，别丢了沈家的脸面。”
沈砚之闭了闭眼，把笔搁在笔洗里。他十九岁，读了十年圣贤书，却总觉得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远不如窗外自由的风来得真切。父亲沈仲霖是青溪县令，可谁都知道，这官帽是靠岳父家的势力换来的——李氏出身官宦，兄长在州府任职，沈家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说“不”的份。连父亲都要顺着她的意，何况是他？
“公子，马车备好了。”门外传来仆役沈福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老爷说，让您去古镇‘查访民情’，顺便……透透气。”
沈砚之眼底亮了亮。他知道，这是父亲偷偷给的台阶——父亲虽怕李氏，却也疼他，知道他在县衙里憋得慌。他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月白长衫，胡乱套在身上，又摸了摸腰间的羊脂玉坠这玉他戴了十三年，磨得光滑，却总硌得他心口发紧，快步往外走。
乌篷马车碾过县城的青石板路，车轮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帘上，带着股泥土的腥气。沈福坐在车辕上，时不时回头叮嘱：“公子，镇里潮气重，您可得多穿件衣裳，别冻着。”沈砚之应了声，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县城的街景慢慢往后退，绸缎庄、药铺、粮栈的幌子在雨里耷拉着，直到马车驶出城门，视线突然开阔起来。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漏出点淡金色的光，洒在远处的田埂上。青溪古镇就卧在田埂尽头，被一片老樟树裹着，树影浓得像墨，只有几座青灰色的屋顶，从树缝里探出来，透着股与世隔绝的静。
马车停在古镇巷口时，沈砚之先闻到了一股味道——不是县城里的脂粉香、绸缎味，是青草混着草药的清气，还带着点溪水的湿意。他跳下车，脚踩在古镇的青石板路上，才发现石板缝里渗着黑绿色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像是踩着一层薄冰。
“公子，这古镇小，规矩却多，尤其是……”沈福跟在后面，压低声音，指了指镇深处的方向，“那边的老槐树，还有树下的井，镇民都避着走，您可别多问。”
沈砚之点了点头，心里却泛起了好奇。他来之前查过《青溪县志》，只说“青溪古镇多明清旧宅，民风淳朴”，没提什么“规矩”，更没提“井”。他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巷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几家门楣上挂着的旧灯笼，在风里“吱呀”晃着——灯笼布是褪了色的红，像干涸的血痂，看得人心里发沉。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突然传来“哗啦”的水声，混着木槌捶打衣物的闷响。沈砚之循声拐进一条窄巷，巷尾是条清溪，溪水绕着古镇流，水色清亮，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溪边的老柳树下，站着个姑娘。
姑娘穿着件浅绿布裙，布料是最普通的家织布，却洗得干干净净，领口处用同色的线绣了朵小小的蒲公英。她的头发用一根素木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溪水的水汽打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她正弯腰捶打衣裳，动作轻柔却有力，木槌落下的节奏，竟和岸边的蝉鸣合在了一起。
沈砚之看得有些发怔。他在县城见过不少大家闺秀，张芸娘那样的，穿金戴银，说话时带着刻意的温婉，却总像隔着层纱；眼前这姑娘，浑身上下透着股山野里长出来的灵气，连垂头时耳尖的微红，都像溪边刚冒头的野蔷薇，带着不加修饰的鲜活。
姑娘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捶打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沈砚之这才看清她的脸——眉如远山，眼似秋水，鼻尖小巧，嘴唇是淡淡的樱粉色，嘴角还带着点没褪去的婴儿肥。她的眼神里带着点羞涩，又有点警惕，像受惊的小鹿，手里的木槌捏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着淡粉。
“公子……”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蚋，刚出口就被风卷走了半截，她赶紧低下头，拎起脚边的洗衣篮，想往巷子里退。可刚退两步，脚下突然一滑——青石板上的青苔还没干，她踉跄着往前扑，手里的洗衣篮脱手，里面的衣裳散了一地，还滚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草药，有薄荷，还有蒲公英。
沈砚之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指尖触到她衣袖的瞬间，他只觉一阵温软的凉意——布裙下的胳膊纤细，却透着股韧劲，不像县城里那些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他赶紧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拱手作揖，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局促：“姑娘当心，是在下唐突了，扰了姑娘浣衣。”
姑娘站稳身子，耳尖红得更厉害了，她蹲下去捡衣裳，手指碰到那些草药时，动作轻柔了许多。“公子客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却比刚才稳了些，“这些草药是治头疼脑热的，我爹说，夏天用得上。”
沈砚之这才注意到，她的指尖沾着点淡绿色的草药汁，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土，一看就是常去山里采草药的。他蹲下来，帮她捡起草药包，递过去时，瞥见布包上绣着个小小的“林”字，用的是同色的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姑娘姓林？”他问。
“嗯，林秀婉。”姑娘接过布包，把草药小心地塞回去，又捡起最后一件衣裳——是件浅灰色的粗布褂子，应该是她父亲的。“公子是……从县城来的？”她抬眼问，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羊脂玉坠上，那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件。
“沈砚之。”他报上名字，没提“县令公子”的身份——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这股子官场气，污了眼前的清净。沈福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他“身份贵重”，沈砚之却没理会，只看着秀婉收拾好洗衣篮，转身往巷子里走。
“林姑娘。”他突然喊住她。
秀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
“这古镇……可有什么好去处？”他问，其实是想多听她说几句话。
秀婉想了想，指了指巷尾的方向：“那边有棵老槐树，听说有些年头了，公子要是想散心，可去那边看看。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别靠近树下的井，镇里人说，那井不太平。”
说完，她拎着洗衣篮，快步走进了巷子里的一扇木门——门楣上挂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墨写着“林记绣品”，字迹娟秀，应该是她写的。沈砚之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木门关上，心里竟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悸动——像是有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里，漾开的涟漪，久久没散。
“公子，我们该走了。”沈福走过来，压低声音，“刚才姑娘说的井，就是镇里人常提的‘送女井’，说是能吞女婴换男丁，晦气得很，咱们别去凑那热闹。”
沈砚之“嗯”了一声，却还是往巷尾走。他想看看，那口让秀婉特意提醒的井，到底是什么样子。
巷尾的老槐树果然粗壮，要两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树干上的裂纹里渗着黑褐色的黏液，像是凝固的血。树下围着几个老妇，手里端着粗瓷碗，正往地上撒米粒，嘴里念念有词：“井神保佑，多生男娃，少生丫头，保我青溪平安。”
她们面前的地面上，有一口用黑砖砌的井，井口约莫三尺宽，砖缝里嵌着黑绿色的泥，还往下滴着黏液，凑近了能闻到股淡淡的腥气，像是有东西在井里烂了。井沿上没有辘轳，只有几根枯朽的麻绳，垂在井口，风吹过，麻绳晃着，像极了女人的长发。
“老人家，这井……”沈砚之刚想上前问问，就被沈福拉住了。
“公子！不能问！”沈福的声音发紧，“镇里的规矩，提这井会遭天谴的！您忘了夫人的叮嘱，别惹晦气！”
沈砚之停住脚步，看着那些老妇虔诚的样子，又想起秀婉刚才低下去的眉眼——她提起井时，眼里藏着的不是敬畏，是疏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却又不得不提防的祸事。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口井，恐怕不只是“不太平”那么简单。
老妇们撒完米粒，收拾好碗，慢慢往回走。路过沈砚之时，她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带着点审视，又很快移开，像是怕多沾了“外来人”的气。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妇，还往他脚边吐了口唾沫，嘴里念叨着“城里来的贵人，别扰了井神的清静”。
沈福赶紧拉着沈砚之往回走，嘴里还念叨：“我说别来嘛，您看这多不自在。咱们还是赶紧回县城，别让夫人担心。”
沈砚之却没动。他回头看了眼那口枯井，黑沉沉的井口像是张着的嘴，等着吞噬什么。又想起溪边那个穿浅绿布裙的姑娘，想起她耳尖的微红，想起她手里草药包上的“林”字，心里竟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他还想再见到她，想再听她说说话，想知道她绣的蒲公英，是不是也像溪边的那样鲜活。
“沈福，”他转过身，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在古镇住一晚。”
沈福愣了愣，想说“夫人会生气的”，可看着自家公子眼里的光——那是在县衙里从未有过的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好，我去寻家客栈。”
沈砚之站在老槐树下，风从树缝里吹过来，带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秀婉身上的味道一样。他摸了摸腰间的羊脂玉坠，突然觉得，这趟古镇之行，或许不只是“透透气”那么简单。那口藏着秘密的枯井，那个溪边浣衣的姑娘，像是两根看不见的线，已经悄悄把他的命运，和这座寂静的古镇，缠在了一起。
远处的巷子里，林秀婉正站在自家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巷尾的身影。月白长衫的公子站在老槐树下，背影挺拔，像极了她小时候在画本上看到的书生。她攥了攥手里的木簪，耳尖又红了——刚才他扶她时，指尖的温度，好像还留在她的胳膊上，烫得她心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