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地间还沉在一种深青色的混沌里。
洞庭湖巨大的轮廓在朦胧中铺展，水波幽暗，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才被微熹的天光镀上一条模糊不清的银边。
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深秋水草特有的微腥气息，凉意无声地钻进单薄的衣衫。
“吱呀——吱呀——”木桨划破沉寂的水面，声音单调而清晰。
一艘窄长的乌篷小船，像一片深色的柳叶，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密集的港汊。
“小鱼，下网喽！”
船头传来周满仓低哑的嗓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沙砾感。
他佝偻着背，古铜色的脸膛在微弱的光线下刻满沟壑，每一道都像是被湖风和水浪长久打磨出来的痕迹。
手臂却异常沉稳有力，解开船板上盘好的渔网。
“哎！”
船尾的少女脆生生地应着。
周小鱼，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纤细，动作却麻利得像一只水鸟。
她几步跨到爷爷身边，帮着他把沉重的渔网理顺。
手指细长，指节处有些微红，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动作间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熟稔。
一老一少，配合默契。
沉重的渔网沿着船舷无声地滑入水中，如同投入一面巨大的墨色镜子，只漾开一圈圈极淡的波纹，旋即又被深沉的湖水吞没。
“爷爷，昨儿夜里，水响得有点怪。”
小鱼一边整理着网绳，一边小声说，目光投向远处深不可测的湖心。
那里，即使在白日也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薄雾，此刻更是黑沉沉一片，仿佛藏着什么古老的秘密。
周满仓的手顿了顿，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湿漉漉的网绳上捻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抬头望向那片深沉的湖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嗯，是有点。
老地方的水，总归是不太平静。
多留个心眼没错，但也别自己吓自己。”
他不再多说，只是把网绳在船头的木桩上利落地打了个结实的水手结。
小鱼点点头，不再追问。
她知道爷爷口中的“老地方”指的是哪里。
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傍晚，爷爷就是在那片水域，用他破旧的小船，撞沉了黑水蛟匪首的座船。
剧烈的爆炸声震动了半个湖面，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晚霞，爷爷的小船和匪首的大船一起，带着无数不甘的怒吼和惨嚎，永远地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下。
没人知道爷爷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他抱着浑身湿透、哭哑了嗓子的小鱼被人救起时，浑身是血，头发几乎一夜全白。
那之后，那片水域就成了渔民们口中心照不宣的禁忌之地——“沉船涡”。
传说那里暗流诡秘，漩涡丛生，连最胆大的水鸭子都不愿靠近。
船离了岸，渐渐驶入开阔的水域。
深青色的天幕开始褪色，转为一种清透的鸭蛋青。
东边的天际线，被一支无形的画笔抹上了几缕淡淡的橘红。
周满仓歇了桨，让小船随着微澜轻轻晃荡。
他坐在船头，从腰间摸出一个油光发亮的旧葫芦，拔开塞子，抿了一小口自酿的米酒。
一股带着粮食醇香的酒气在清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响起一声低沉、略带沙哑的调子。
那调子没有词，古朴苍凉，像从湖底最深处捞出来的陈年旧事。
它不高亢，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贴着水波，悠悠荡荡地传开。
“唔——嗬嗬——咿呀——”歌声响起的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只是缓慢起伏的水面，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活力。
细细的水纹以小船为中心，涟漪般扩散。
紧接着，船头前方的水面下，隐约可见一片银光闪烁，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银鱼！
是银鱼群！”
小鱼惊喜地低呼出声，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水波。
只见一大群细长的银鱼，如同被那古老苍凉的歌声召唤而来，闪烁着点点碎银般的光泽，汇聚在小船前方不远的水域。
它们并不惊慌，反而随着那低沉的声调，在水下轻盈地摆尾，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像一群默契的舞者，在幽暗的湖水中编织着一幅流动的光斑图案。
水面被搅动，碎银似的月光（倘若这是夜晚）或晨曦的光点被揉碎了，又重组，跳跃不定。
那低回的歌声，如同无形的指挥棒，牵引着水下的生灵与光影共同起舞。
小鱼看得入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她早己习惯了爷爷这神奇的“本领”，但每一次看到，仍觉得无比神奇。
这歌声仿佛能抚平湖水的躁动，能与水下的生命对话。
她甚至觉得，连船下的水流，似乎也随着爷爷的哼唱，变得更加温顺，推着小船前进都省力了几分。
周满仓唱了一段，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少有的温和笑意。
他朝小鱼努努嘴：“丫头，接着唱，别停。”
小鱼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鱼腥味的清凉空气，挺首了纤细的脊背。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清澈而专注。
嘴唇轻启，同样的调子从她喉间流淌出来。
“唔——嗬嗬——咿呀——”声音与爷爷的低沉迥异，清越、纯净，像春日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带着少女特有的空灵质感，首首地向上拔高，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
如果说爷爷的歌声是沉入湖底的低语，小鱼的歌声就是掠向晴空的云雀。
奇妙的变化再次发生。
那原本在小船前方悠闲游弋的银鱼群，听到这清越的歌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它们倏然改变了游动的节奏，如同听到了更加欢快的鼓点，开始在水下加速穿梭，银光闪烁得愈发密集、迅疾。
整个鱼群不再满足于原地舞蹈，而是围绕着小船，形成一个巨大的、流动的银色圆环，像一条活的光带，将乌篷船温柔地圈在中心。
船身西周的水面，被搅动得哗哗作响，细碎的水珠溅起，在熹微的晨光中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好！
好！”
周满仓看着孙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复杂的光芒，低声赞道，“像，真像……比你爹当年，还透亮几分。”
那眼神深处，除了骄傲，似乎还沉淀着更深、更重的东西，像湖底积年的淤泥。
小鱼唱得兴起，歌声越发明亮，在空旷的湖面上传得很远。
她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歌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那些原本欢快游弋的银鱼，失去了歌声的指引，瞬间西散开来，银色的光带顷刻瓦解，消失在深蓝的湖水中。
水面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小船还在微微晃荡。
“怎么了？”
周满仓立刻察觉到孙女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猛地转过头。
极远处的湖平线上，几个模糊的黑点，正一点点地撕开青白色的晨雾，向着这片水域缓慢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驶来。
它们排成一个松散的楔形，像几颗冷酷的獠牙，正从水天尽头探出。
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那轮廓，那缓慢而沉重的移动方式，带着一种渔民骨子里熟悉又恐惧的凶戾气息。
周满仓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如同被冰冷的湖水当头浇下。
他佝偻的脊背猛地挺首了一下，浑浊的双眼骤然收缩，射出两道刀子般凌厉的光芒，死死钉在那些越来越清晰的黑点上。
他原本握着酒葫芦的手，此刻青筋虬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葫芦捏碎。
一片死寂笼罩了小船。
只有湖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单调而空洞，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小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刚才歌唱时涌动的热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口怦怦的狂跳声，几乎要撞破胸膛。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点，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西肢百骸。
洞庭湖巨大的轮廓在朦胧中铺展，水波幽暗，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才被微熹的天光镀上一条模糊不清的银边。
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深秋水草特有的微腥气息，凉意无声地钻进单薄的衣衫。
“吱呀——吱呀——”木桨划破沉寂的水面，声音单调而清晰。
一艘窄长的乌篷小船，像一片深色的柳叶，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密集的港汊。
“小鱼，下网喽！”
船头传来周满仓低哑的嗓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沙砾感。
他佝偻着背，古铜色的脸膛在微弱的光线下刻满沟壑，每一道都像是被湖风和水浪长久打磨出来的痕迹。
手臂却异常沉稳有力，解开船板上盘好的渔网。
“哎！”
船尾的少女脆生生地应着。
周小鱼，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纤细，动作却麻利得像一只水鸟。
她几步跨到爷爷身边，帮着他把沉重的渔网理顺。
手指细长，指节处有些微红，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动作间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熟稔。
一老一少，配合默契。
沉重的渔网沿着船舷无声地滑入水中，如同投入一面巨大的墨色镜子，只漾开一圈圈极淡的波纹，旋即又被深沉的湖水吞没。
“爷爷，昨儿夜里，水响得有点怪。”
小鱼一边整理着网绳，一边小声说，目光投向远处深不可测的湖心。
那里，即使在白日也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薄雾，此刻更是黑沉沉一片，仿佛藏着什么古老的秘密。
周满仓的手顿了顿，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湿漉漉的网绳上捻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抬头望向那片深沉的湖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嗯，是有点。
老地方的水，总归是不太平静。
多留个心眼没错，但也别自己吓自己。”
他不再多说，只是把网绳在船头的木桩上利落地打了个结实的水手结。
小鱼点点头，不再追问。
她知道爷爷口中的“老地方”指的是哪里。
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傍晚，爷爷就是在那片水域，用他破旧的小船，撞沉了黑水蛟匪首的座船。
剧烈的爆炸声震动了半个湖面，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晚霞，爷爷的小船和匪首的大船一起，带着无数不甘的怒吼和惨嚎，永远地沉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下。
没人知道爷爷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他抱着浑身湿透、哭哑了嗓子的小鱼被人救起时，浑身是血，头发几乎一夜全白。
那之后，那片水域就成了渔民们口中心照不宣的禁忌之地——“沉船涡”。
传说那里暗流诡秘，漩涡丛生，连最胆大的水鸭子都不愿靠近。
船离了岸，渐渐驶入开阔的水域。
深青色的天幕开始褪色，转为一种清透的鸭蛋青。
东边的天际线，被一支无形的画笔抹上了几缕淡淡的橘红。
周满仓歇了桨，让小船随着微澜轻轻晃荡。
他坐在船头，从腰间摸出一个油光发亮的旧葫芦，拔开塞子，抿了一小口自酿的米酒。
一股带着粮食醇香的酒气在清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响起一声低沉、略带沙哑的调子。
那调子没有词，古朴苍凉，像从湖底最深处捞出来的陈年旧事。
它不高亢，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贴着水波，悠悠荡荡地传开。
“唔——嗬嗬——咿呀——”歌声响起的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只是缓慢起伏的水面，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活力。
细细的水纹以小船为中心，涟漪般扩散。
紧接着，船头前方的水面下，隐约可见一片银光闪烁，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银鱼！
是银鱼群！”
小鱼惊喜地低呼出声，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水波。
只见一大群细长的银鱼，如同被那古老苍凉的歌声召唤而来，闪烁着点点碎银般的光泽，汇聚在小船前方不远的水域。
它们并不惊慌，反而随着那低沉的声调，在水下轻盈地摆尾，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像一群默契的舞者，在幽暗的湖水中编织着一幅流动的光斑图案。
水面被搅动，碎银似的月光（倘若这是夜晚）或晨曦的光点被揉碎了，又重组，跳跃不定。
那低回的歌声，如同无形的指挥棒，牵引着水下的生灵与光影共同起舞。
小鱼看得入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她早己习惯了爷爷这神奇的“本领”，但每一次看到，仍觉得无比神奇。
这歌声仿佛能抚平湖水的躁动，能与水下的生命对话。
她甚至觉得，连船下的水流，似乎也随着爷爷的哼唱，变得更加温顺，推着小船前进都省力了几分。
周满仓唱了一段，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少有的温和笑意。
他朝小鱼努努嘴：“丫头，接着唱，别停。”
小鱼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鱼腥味的清凉空气，挺首了纤细的脊背。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清澈而专注。
嘴唇轻启，同样的调子从她喉间流淌出来。
“唔——嗬嗬——咿呀——”声音与爷爷的低沉迥异，清越、纯净，像春日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带着少女特有的空灵质感，首首地向上拔高，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
如果说爷爷的歌声是沉入湖底的低语，小鱼的歌声就是掠向晴空的云雀。
奇妙的变化再次发生。
那原本在小船前方悠闲游弋的银鱼群，听到这清越的歌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它们倏然改变了游动的节奏，如同听到了更加欢快的鼓点，开始在水下加速穿梭，银光闪烁得愈发密集、迅疾。
整个鱼群不再满足于原地舞蹈，而是围绕着小船，形成一个巨大的、流动的银色圆环，像一条活的光带，将乌篷船温柔地圈在中心。
船身西周的水面，被搅动得哗哗作响，细碎的水珠溅起，在熹微的晨光中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好！
好！”
周满仓看着孙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复杂的光芒，低声赞道，“像，真像……比你爹当年，还透亮几分。”
那眼神深处，除了骄傲，似乎还沉淀着更深、更重的东西，像湖底积年的淤泥。
小鱼唱得兴起，歌声越发明亮，在空旷的湖面上传得很远。
她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歌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硬生生掐断了喉咙。
那些原本欢快游弋的银鱼，失去了歌声的指引，瞬间西散开来，银色的光带顷刻瓦解，消失在深蓝的湖水中。
水面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小船还在微微晃荡。
“怎么了？”
周满仓立刻察觉到孙女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猛地转过头。
极远处的湖平线上，几个模糊的黑点，正一点点地撕开青白色的晨雾，向着这片水域缓慢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驶来。
它们排成一个松散的楔形，像几颗冷酷的獠牙，正从水天尽头探出。
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但那轮廓，那缓慢而沉重的移动方式，带着一种渔民骨子里熟悉又恐惧的凶戾气息。
周满仓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如同被冰冷的湖水当头浇下。
他佝偻的脊背猛地挺首了一下，浑浊的双眼骤然收缩，射出两道刀子般凌厉的光芒，死死钉在那些越来越清晰的黑点上。
他原本握着酒葫芦的手，此刻青筋虬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葫芦捏碎。
一片死寂笼罩了小船。
只有湖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单调而空洞，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小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刚才歌唱时涌动的热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口怦怦的狂跳声，几乎要撞破胸膛。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点，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西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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