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幕上浓烈的色彩在最后一行演职员表浮现时戛然而止,灯光重新亮起,却显得宴会厅有些过分刺目。污浊的人声与浮夸的香水味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徐霄站在二楼环廊的阴影处,半倚着冰冷的镀金栏杆,指尖捻着半杯几乎未动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里凝滞着,像一块被封存的树脂。底下衣香鬓影,筹光交错,名流们的笑容如同精心打磨的面具,在辉煌的水晶吊灯下折射着空洞的光泽。他刚从一场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里抽身,脑袋里还残留着数据报表的冰冷线条,此刻只觉得眼前这场所谓的慈善晚宴,虚伪得令人齿冷。
他微微晃了晃杯中的液体,冰块碰撞杯壁,发出短促清脆的低响,像是在嘲笑这满场的喧嚣。正打算转身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浮华,视线无意间掠过楼下靠近露台入口的角落。
那里相对安静些。
一抹浓烈得近乎有攻击性的红,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目光。
是彭瑾。
她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利落的贴身丝绒长裙,浓稠如血的红色衬得她本就冷白的肌肤几乎像是在发光。长裙一侧高开衩,行走间一条笔直修长的腿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她的妆容也是冷的,深红的唇瓣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细长的眉峰微微挑起,眼神锐利得像刚开刃的刀锋。她不像来社交的,倒像个巡视领地的女王,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氛围。
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西装、梳着油亮背头的年轻男人正挡在她面前,手里捏着个酒杯,身体前倾,脸上堆着过分殷勤的笑。
“彭小姐!久仰大名啊!”富二代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点油腻的黏腻感,“您刚拿的那个金芭蕉奖,含金量太高了!我们几个朋友都特别欣赏您的艺术造诣!这不,刚凑了点钱,想投部艺术片,冲击冲击大奖!顶级配置!女主角非您莫属!我就欣赏您这种有深度、有追求的艺术家!”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更靠近些,眼神不受控制地在她曲线毕露的身材上流连。那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占有欲和评估商品的意味。
彭瑾甚至没正眼看他。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露台外深沉的夜色上,线条优美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等到那富二代几乎要贴到她身侧,她才慢悠悠地转回脸。
浓密的睫毛抬起的瞬间,徐霄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淬了冰般的嘲讽。那眼神快得像错觉,却带着一种刻骨的穿透力。
然后,那把清甜得如同浸了蜜糖的嗓子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徐霄耳中,也敲碎了富二代脸上浮夸的热情。
“哦?”彭瑾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尖,精准地刺向对方,“艺术片?冲击大奖?”她顿了顿,甜美的声音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刀,“王少,您投资的每一部‘艺术片’,女主角最后好像都躺到了您的床上,成了您收藏柜里的‘艺术品’吧?”
她微微歪了歪头,浓密的黑发滑落到白皙的肩头,动作带着一种无辜的残忍,声音轻巧得像一片羽毛,却刮得人脸颊生疼:“投资电影,就是为了更方便地泡小明星?这爱好,啧,挺别致。”
富二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如同骤然龟裂的面具,血色急速褪去,又猛地涨红,整张脸扭曲得像个调色盘。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反驳或怒斥,却在彭瑾那双毫无温度、清晰映出他此刻狼狈的眼眸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发白。
彭瑾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只恼人的飞虫。她端着酒杯的手臂线条绷紧,显出漂亮的肌肉轮廓,踩着那双恨天高,如同踏着无形的鼓点,径直从僵立原地的富二代身边走过。光滑的酒红色丝绒裙摆摇曳生姿,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拖曳出无声而强势的气场轨迹,朝着相对安静的露台深处走去。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徐霄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眯起了眼。一楼耀眼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露台入口的纱帘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她眼底那丝冰凉的嘲讽,甜嗓吐出的刻薄话语,以及那份将攻击性优雅包裹起来的锋利感。像带着剧毒的艳丽花朵,明知危险,却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看清那花瓣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冰块在杯中悄然融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徐霄站直身体,仰头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奇异地没有压下心底那股突然被勾起的、陌生的躁动。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颚。指尖在屏幕上快速跳跃,一个名字,一串号码,精准无误地输入。信息编辑栏里,跳出冰冷的预设字符。
他删掉。沉思片刻,指尖重新落下。
“彭瑾小姐,今晚星光璀璨,独缺一位主角。不知是否有荣幸,邀您共赏香榭丽舍的夜色?徐霄。”
后面附着的地点,是城中顶级、以浪漫私密和天价菜单闻名的那家法国餐厅——香榭丽舍花园顶层露台。那里能看到城市最璀璨的夜景,通常是情侣告白或求婚的首选之地。
信息发送成功。
屏幕上那个小小的、预示着消息已送达的灰色符号亮起,徐霄随手将手机揣回西装内袋,目光再次投向露台的方向。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无论是几亿美金的并购案,还是人心。他见过太多欲拒还迎,也深谙如何摆平那些故作姿态的筹码。彭瑾的拒绝,或许只是一种更高阶的谈判技巧?昂贵的餐厅,浪漫的夜景,一份明确的、带着他徐霄印记的青睐,足以撬开绝大多数女人精心构筑的心防,无论她们外表看起来多么冷艳不可亲近。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看到信息时可能出现的反应:先是故作惊讶的挑眉,眼底或许会掠过一丝被这样级别邀约取悦的得意,然后蹙眉思考片刻,权衡利弊,最终矜持地接受。毕竟,谁能拒绝徐氏的掌舵人?
徐霄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弧度。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短促,清晰。
徐霄的动作顿住。他几乎是立刻将手机重新掏出,屏幕点亮。
回复只有一行字,简洁,干脆,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甚至能透过文字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徐总好意心领。夜色迷人,不如留着欣赏更值得的投资对象。比起晚餐,我的演技或许更值得您关注一二。”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更没有半分犹豫或婉转。
徐霄脸上的笃定瞬间凝固。
他捏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屏幕的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着,像两簇被意外点燃又被强行压制的冷火。
值得关注的投资对象?演技?
她把他当成了什么?和那个试图用电影投资来泡小明星的王少一路货色?还是说,在她彭瑾眼里,他徐霄的价值,就只够评判一下她的“演技”?
一种被轻视、甚至是被冒犯的愠怒,如同冰冷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上。这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尖锐。他习惯了被仰望、被渴求、被小心翼翼地对待。这种直白的、近乎傲慢的拒绝,像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他那掌控一切的自信之上。
他抬眼,再次看向露台入口。纱帘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后面一片朦胧的夜色,早已不见那抹酒红色的身影。
人群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隔在外。徐霄静静地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发出极轻的“哒、哒”声。那声音细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道,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他此刻心绪的深度。
轻蔑?
有趣。
徐霄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透浮华的宴会厅,仿佛要穿透墙壁,投向更深远的某个地方。嘴角那抹冰封般的弧度,缓缓上扬了几分。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发现足够强大、足够引起他兴致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徐氏集团这座庞大的商业航母完成一次微妙的航道调整。喧嚣的引擎声被刻意压下,层层指令如同无形的波纹,在庞大的商业帝国内部高速传递。当“徐氏影业”那设计感十足、线条凌厉的Logo在巨幅广告牌上骤然点亮时,整个城市的核心地带似乎都为之震动了一下。媒体闪光灯汇成一片灼目的海洋,将那个象征跨界雄心的符号映得无比夺目。
成立酒会选在徐氏集团总部顶层,一个拥有三百六十度无敌城景的巨大玻璃穹顶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瀑倾泻而下,照射在光可鉴人脸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香槟的冷冽气息和衣香鬓影的奢华味道。政商名流、娱乐圈大鳄、知名导演和顶流明星云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漂亮得体的场面话,仿佛共同参与一场盛大的加冕礼。
徐霄无疑是这场加冕礼的中心。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炭灰色高定西装,身姿挺拔如松,站在人群中央,如同磁场核心。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恭贺与试探,嘴角挂着无可挑剔的商业微笑,眼神深邃平静,掌控着全场的气氛。偶尔有相熟的资本大佬举杯靠近,低声询问是否看中了某个风口项目。
“影视,”徐霄抿了一口杯中的威士忌,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映着他眼底一抹难以捉摸的锐利,“蓝海中的蓝海,值得深耕。”
大佬了然一笑,暧昧地压低声音:“听说圈子里最近可是有不少鲜嫩可口的‘潜力股’,徐老弟这是要亲自下场挑‘头马’了?”意有所指的目光在人群中几个当红小花身上扫过。
徐霄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半分,眼神却掠过对方,投向宴会厅入口的方向,那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群和灯光,带着一种笃定的穿透力,语气平淡无波:“潜力股?或许吧。不过,我只对最顶尖的‘独角兽’感兴趣。”
大佬微微一怔,还未琢磨透他话里的深意,徐霄已微微颔首,端着酒杯,姿态从容地朝着宴会厅另一端走去。那里站着几个穿着明显更低调、气场却不容忽视的人。
制片人吴浩,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男人,正低声和旁边一位穿着导演马甲、顶着略显凌乱蓬松卷发、眼神却异常明亮的男人交谈着。正是那位被誉为“鬼才”、获奖无数却脾气古怪的林歌导演。
徐霄的靠近让交谈声停了下来。吴浩立刻挂上职业的笑容:“徐董!”林歌导演只是抬眼看了徐霄一下,眼神里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林导,久仰大名。”徐霄主动伸出手,声音沉稳有力,“您的片子,我研究过几部,《暗河》、《雾锁边城》…画面语言和叙事节奏,很有力量。”
林歌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这位跨界而来的资本巨鳄竟真的看过他的作品,并且能精准地点出特点。他伸出带着颜料污渍的手,短暂地与徐霄握了握,语气缓和了些:“徐董过奖。商业和艺术,有时很难调和。”这话像是一句试探,也像是一道无形的壁垒。
徐霄收回手,唇角微扬,眼神却锐利依旧:“只有平庸的作品才需要调和。顶级的艺术,本身就是最强的商业价值。”他微微侧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吴浩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面正显示着一个项目文件夹的封面,“《暗涌》……名字不错。演员阵容定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那抹熟悉的酒红色,再次撞入了徐霄的视线。
彭瑾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极具辨识度的红裙,只是剪裁更为简洁流畅,深V的领口设计优雅而不暴露,衬得她天鹅般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线条愈发清晰。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对设计简约却璀璨夺目的钻石耳钉。她没有像其他女星那样挂着夸张的笑容四处应酬,只是端着一杯香槟,独自站在靠落地窗的位置,垂眸看着窗外璀璨流动的城市灯火。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勾勒出她侧脸清冷的轮廓,与室内喧嚣华丽的名利场形成一种鲜明的割裂感,仿佛她只是误入这片浮华的局外人,自带一层透明的屏障。
徐霄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他重新看向制片人吴浩,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暗涌》的女主角,定了?”
吴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歌导演。林歌也注意到了彭瑾的到来,此刻正望着她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
“啊,徐董,”吴浩连忙回神,斟酌着词句,“林导那边非常倾向于彭瑾小姐,她的演技和形象都非常契合女主角‘宋薇’那个角色,冷冽、坚韧、带着伤痕…”
“把她联系方式给我。”徐霄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背景噪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意味。
吴浩和林歌都愣住了。
“联系…方式?”吴浩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徐霄的目光终于再次投向窗边的彭瑾,这一次,他的目光专注而直接,如同精准的探照灯锁定目标,“《暗涌》的女主角,非她莫属。让她经纪人或者她自己,明天上午十点,到我办公室签合同。”他的话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像敲定的印章落下。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吴浩或林歌的反应,径直迈开长腿,朝着彭瑾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稳健有力,穿过衣香鬓影、笑脸相迎的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所过之处,人们下意识地微微后退,让开一条通道。
吴浩张着嘴,和林歌导演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这位徐董的行事风格,远比传闻中更加…雷厉风行,或者说,不容置疑。
徐霄在距离彭瑾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缓缓转过身。那双清冷的、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眸子,对上徐霄深不见底的眼。
徐霄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愕然,随即被更加浓郁的疏离和警惕覆盖。
“彭瑾小姐,”徐霄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恭喜。”
彭瑾微微蹙起那双漂亮的眉,似乎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恭喜”所指何物。她漂亮的樱唇动了动,那把清甜却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徐总?恭喜什么?”
徐霄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制片人吴浩和林歌导演这边的方向,姿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暗涌》。你的新片合同。”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愕然迅速扩大,然后凝固。看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带着诱人弧度的唇瓣无意识地抿紧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被强行压下。她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或者说,在消化徐霄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场合,向她宣告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冲击力。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流动的光带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把甜嗓子,却像掺了细小的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棱角:“徐总真是…效率惊人。”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徐霄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出任何一丝可供解读的情绪,“看来徐氏进军娱乐圈的决心,不容小觑。只是……”
她刻意拖长了尾音,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嘲讽:“不知徐总这次,是看中了剧本的深度,还是‘演员’的潜力?” 最后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她几乎是在赤裸裸地质疑他动机不纯,与三个月前那个被她嘲讽的王少并无本质区别。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真空隔绝开来。璀璨的水晶灯下,两人之间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冰川裂隙。彭瑾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带着清冷的回响,悬在冰冷的空气里。
徐霄静静地迎视着她审视的目光。她那毫不掩饰的防备和潜藏的讥诮,如同细密的针,刺着某种他原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嘴角却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像是笑意,更像是一种被挑战后兴味盎然的神情。
他没有回答她尖锐的质询,目光反而越过她精致的肩头,落在了她身后那片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沸腾的星河,在冰冷的玻璃幕墙外汹涌奔腾。
“剧本?”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声音低沉而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敲打在冰面上,“‘宋薇’这个角色,挣扎于背叛与求生之间,表面冷硬如铁,内心却藏着一座活火山…那场码头诀别的戏,爆发力与绝望感交织,难度不小。”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地锁定她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至于潜力……”
他突然向前倾身,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象征性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侵入她的感知领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我看中的,是你彭瑾,”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却字字重若千钧,“能不能把这冰冷的文字,‘演’活。”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而笃定。那并非恭维,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评判,一种居高临下的期待。
彭瑾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徐霄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具有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精心构筑的所有外壳,直视她灵魂深处某个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认知的角落。他精准地点出了角色的核心矛盾和表演的关键难点,这出乎她的意料。
然而,他那句“演活”,却又带着一种强烈的掌控意味。仿佛她只是一件等待他评估、打磨的工具。
她迎视着他,试图从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出任何一丝轻佻或者戏谑,但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难以揣度的平静。那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更强大的挑衅。
香槟杯壁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彭瑾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寒风中依旧挺拔的红梅,眼底的冰层凝结得更厚,唇边却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是吗?”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却像淬了冰的琉璃,“那徐总可得把眼睛擦亮了。”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去,带着一种属于顶尖掠食者的锋利,“我彭瑾的戏,要么不演,要演,就只演给真正看得懂的人看。”
这句话掷地有声,如同战书。
徐霄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得像要把她吸进去。那眼神里,终于清晰地燃起了一簇火焰,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和一种棋逢对手的灼热。
无声的火花在两人之间滋滋作响。周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奢华世界,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渗透进城市的脉络。废弃的旧纺织厂改造成的巨大摄影棚内,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张力的燥热。巨大的排风扇在角落里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驱散着弥漫的灰尘和油漆味,却驱不散空气中凝结的紧张感。
《暗涌》剧组正在拍摄一场关键戏:女主角宋薇在得知被唯一信任的搭档出卖后,于暴雨倾盆的深夜码头仓库,与对方进行绝望对峙和最终决裂。
徐霄坐在监视器后方的导演椅旁,位置不算中心,却拥有最佳的观察视角。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他姿态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里,修长的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前方忙碌的人群和刺目的照明灯光,稳稳地落在场地中央那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上——彭瑾。
这场戏的情绪内核太过沉重浓烈,对演员的消耗极大。棚内特意布置的人工暴雨系统已经开启过一次模拟调试,冰冷的水珠溅落在地面,带来一股潮湿的腥气。此刻,彭瑾身上裹着宽大的吸水浴袍,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远离人群。助理小心翼翼地给她吹着湿透的头发,化妆师正快速为她补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唇瓣紧抿,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连续几天的夜戏,加上这场情绪爆发戏的反复排练,显然榨干了她的精气神。
然而,当导演林歌拿着剧本,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如同艺术家陷入狂热创作时的躁动气息大步走过去时,彭瑾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头。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专注到极致的紧绷感取代。
“瑾姐!”林歌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他蓬乱的卷发似乎随着他的动作而颤动,“我想过了!剧本这里还是要改!最后宋薇转身走进雨里那个背影,‘决绝’够了,但‘破碎感’不够!她是被最信任的人捅了一刀!那种信仰崩塌、整个世界瞬间粉碎的感觉!”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差点拍到助理手里的吹风机。
“‘信仰崩塌’…”彭瑾轻声重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分量。她抬起眼,看向林歌,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显得有些空茫,仿佛穿过眼前的导影,看向了某个遥远而痛苦的景象。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林导的意思是…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碎片?”
“对!就是这个意思!”林歌用力一拍大腿,眼神灼灼发亮,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你的眼神戏绝对没问题!刚才排练时那种被背叛后的冰冷和恨意,非常到位!但最后离开的瞬间,我们需要一点更深的东西!那种用力绷紧的弦终于‘啪’一声彻底断裂的声音!观众看不到,但要能从你整个人的状态里感觉到!让背影说话!让观众在那个瞬间,看到她内心那个轰然倒塌的世界!”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几乎要迸出来:“宋薇不是冷血机器!她的坚硬是被无数伤痕磨砺出来的外壳!那个出卖她的人,是她黑暗世界里仅存的一点微弱火光!火光灭了,她的世界就彻底黑了、碎了!懂吗?碎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破碎感!那种……那种……”他似乎一时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激动地指着彭瑾的眼睛,“就你刚才抬头看我那一下!对!就是刚才那种眼神!空茫、难以置信,宿命般的绝望,深处还有一点没熄灭的、被背叛的痛苦火苗在烧!就那个!”
林歌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激情里。他没注意到,随着他越来越激动的描述,彭瑾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又褪去了一层血色。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裹在身上的浴袍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那双漂亮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竭力维持着平静,底下却已是惊涛骇浪。那是被导演精准的描述直接戳中了某处隐秘伤口的本能反应。
监视器后,徐霄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彭瑾脸上。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瞬间涌起的剧烈波澜,以及她强行压制时微微发抖的指尖和骤然紧绷的下颌线。那不是一个演员为了酝酿情绪而做出的表演,更像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撕开旧伤疤的应激反应。他甚至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林歌还在滔滔不绝,浑然忘我地描绘着他想要的“宇宙级的破碎”画面:“…对!就是那种感觉!仿佛你整个人就是由无数细小的、痛苦的碎片强行拼凑起来的,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你的眼睛里,要装着整个宇宙崩塌后的尘埃!那种……”
“林导。”
一个低沉、冷静,带着不容置疑打断意味的声音响起。
林歌亢奋的声音骤然卡住。周围几个副导、助理也瞬间噤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徐霄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挺拔,仅仅这样一个站立的动作,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视线的焦点。他面色平静无波,眼神却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歌身上,那份压迫感让刚刚还沉浸在创作狂热中的导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徐霄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越过他,落在彭瑾身上。她那瞬间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下,重新披上了那层熟悉的、冰冷却带着裂痕的盔甲,迎视着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挑衅。
徐霄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宇宙级的破碎感’,很诗意。”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歌手中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剧本,最终落回彭瑾那双刻意流露出倔强的眼眸上。
“但是,”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摄影棚内所有的背景噪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裁决意味,“宇宙尘埃不需要靠谁的嘴唇来拯救。把后面那段强行加上的告别吻戏删了。”
他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摄影棚里一片死寂。连巨大的排风扇好像都停滞了一瞬。
强行加上的吻戏?告别吻戏?
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制片人吴浩,他一脸愕然地看向林歌:剧本里这场码头决裂戏,哪里来的吻戏?!
林歌导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耳光。他那蓬松的卷发似乎都因为愤怒而微微炸开。“徐董!你…!”他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这是艺术创作!是整个情绪升华的必要环节!是宋薇对过去唯一温存的、带着血腥味的告别!是绝望中的最后一点余烬!没有这个吻,这场戏的层次就少了一半!你…你懂不懂戏?!”
“情绪升华?”徐霄反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冷意。他终于将目光从彭瑾脸上移开,完全投向林歌,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要将对方狂热表皮下的东西剖开,“林导刚才描述得很好,宋薇的内心世界在那个瞬间已经彻底崩塌粉碎。一个信仰崩塌、世界粉碎的女人,在那个时刻,最真实、最本能的行为是什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无形的压力随之迫近:“是呕吐,是嘶吼,是蜷缩起来颤抖,是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只想逃离……唯独不会是凑上去吻那个刚刚背叛自己的人。那是编剧的意淫,是导演的自我感动,是对角色心理逻辑的粗暴强奸。”
“至于告别?”徐霄的目光掠过僵在原地的彭瑾,她的脸色在强光下白得像纸,嘴唇抿得死紧,“当你发现自己仅存的信仰基石是虚妄的泡影,当你确认背后捅刀的就是你唯一交付信任的人,那种摧毁……不需要吻别来画蛇添足。那滴眼泪,”他抬手指了指彭瑾的眼睛,“如果它流下来,就是最好的告别,也是对这个角色最大的尊重。”
他最后看向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的林歌,语气平淡却带着终极审判的意味:“林导,你的任务是捕捉真实的人性,不是炮制廉价的感官刺激和伪文艺的狗血桥段。删掉它。立刻。”
整个摄影棚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状态。只有人工降雨系统管道里残余的水珠滴落在地面铁板上,发出空洞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计时。
林歌导演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死死瞪着徐霄,里面充满了被冒犯的艺术家尊严和熊熊燃烧的怒火。他的手紧紧攥着那份被涂改的剧本,纸张被捏得变形。几个副导演和工作人员大气都不敢出,眼神在导演和投资人之间惊恐地来回扫视。
彭瑾站在原地,裹着厚重的浴袍,湿漉漉的发丝有几缕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徐霄那句“当你发现自己仅存的信仰基石是虚妄的泡影,当你确认背后捅刀的就是你唯一交付信任的人”如同淬毒的箭矢,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她所有防御的外壳,狠狠扎进最深处那块从未愈合的溃烂伤口。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埋藏最深的秘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最信任的经纪人出卖,在最绝望的时刻被推向深渊,那份冰冷的背叛如同附骨之蛆……徐霄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反复碾压。
她猛地抬眼看向徐霄,眼神不再是戒备或挑衅,而是彻底被点燃的、带着剧烈痛楚的愤怒火焰,像濒临爆发的火山。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尝到血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撕裂一切的冲动。她不是为了林歌被驳斥而愤怒,她是被徐霄这份近乎残忍的洞察力撕碎了伪装,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堪的恐惧和脆弱。
“够了!”
一声压抑着巨大怒气和颤抖的冷喝打破了死寂。
彭瑾猛地扯开裹在身上的厚重浴袍,像甩掉一层无形的枷锁,露出里面早已湿透的、贴合着身体曲线的暗色戏服。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她此刻内心的冰冷和滚烫交织的痛楚。她看也没看旁边脸色铁青的林歌,更没有看站在风暴中心、神色平静却带着无形威压的徐霄。
她的目光直接投向还在发懵的场记,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显得异常尖利,像紧绷到极限的琴弦:
“工!人工降雨!立刻!最大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