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自动门向两侧滑开，带着深夜独有的冰冷嘶鸣，猛然撞碎了急诊大厅沉闷滞重的空气。
一片混乱中，轮椅刺耳的滚轮声突兀强硬地碾压着所有背景杂音，直直冲了进来。轮椅上蜷缩着一个女人，像被无形之手粗暴揉皱的纸团，深深陷在轮椅的凹陷里。她身上那件宽松的米色孕妇裙早已看不出原色，只有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湿透了的红，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劣质油漆，沉甸甸地向下滴落。她的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砂纸上摩擦，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那片猩红的沼泽。
推着轮椅的男人——陈明辉——额头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油光。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因奔跑而劈裂，对着迎上来的护士嘶喊：“医生！快！我妻子…羊水破了…全是血！”
他的声音撕破了急诊大厅的麻木。墙上的电子钟鲜红地跳动着：00：37。
林晓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不断被抽走空气的真空袋里，意识在飞速流失，沉向一片混沌的冰海深处。周围刺眼的白光和嘈杂的人声都模糊褪色，只剩下身体内部某个脏腑被生生撕裂的剧痛，冰冷而尖锐地攫住了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沉重地堵塞在喉头。
“……放松，林晓！再坚持一下！”护士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飘渺而不真切。
她被迅速地转移到了移动床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皮肤，激得她一阵寒颤。有人用力掐她的虎口，尖锐的疼痛短暂地刺穿了蒙住意识的浓雾。
短暂清醒的几秒钟里，她睁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睑。
视野晃动，扭曲。头顶惨白眩晕的灯光如同无数冰冷的针芒刺入眼眶。她微微侧过脸，视线费力地穿过推床护士急促晃动的白色背影缝隙，落在了急救室门口那一片相对静止的区域。
陈明辉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僵硬刻板。他那件深灰色西装的后背，也被浸染了一片不规则、颜色更深的湿痕。只见他低着头，手机屏幕微弱的蓝光清晰地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以一种令人心惊的、近乎神经质的频率滑动着。
林晓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认得那个界面。那是她手机里存放重要医疗文件的云端软件界面。她曾反复叮嘱过他，那份紧急输血同意书至关重要，尤其是对她这种有特殊血型和复杂病史的人来说。
他……在删东西？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骨急速窜上，直冲脑髓，比她此刻失血带来的虚弱感更加刺骨。她张了张嘴，想喊，喉咙里却只逸出一声虚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剧烈的宫缩毫无预兆地再次席卷而来，像一把烧红的铁钳在腹中凶狠地绞拧，将她所有残存的意识彻底拖回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之中。
唯有那双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的手指，像烧红的铁钎，在她彻底沉沦前的视网膜上，烙印下最后一道冰冷而诡异的影像。
……
头顶是无影灯惨白得令人心悸的光芒。
冰冷的器械相互触碰，发出细微却清脆的金属声响，在死寂的手术室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敲击着林晓脆弱不堪的神经。麻醉剂的效力像一层黏稠厚重的油包裹着她，沉甸甸地拖拽着她不断下坠，却又无法真正逃离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被掏空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塑料管汩汩流进自己的手臂血管，那是别人的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试图填补她身体里那个巨大的、不断流失的空洞。每一次血流进入，都伴随一阵冰凉的悸动。右上方监护仪发出的规律电子音，成了这片冰冷的寂静中唯一恒定的背景噪音，单调地回响着，似乎在计数着她流失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哭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微弱得像初生猫咪的嘤咛，又带着一种揪心的、纯粹的委屈感，顽强地钻进她的耳朵。
林晓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孩子？是我的孩子吗？她挣扎着，想捕捉那声音的来源，想睁开眼睛看看她的孩子。眼皮却沉重得像焊上了铅块，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只能撕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朦胧晃动的、令人眩晕的白光，和几个戴着蓝色无菌帽、只能看到眼睛的模糊人影在匆忙移动。
那微弱的哭声，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一下，最终彻底消散在无边无际的白色深渊里，再也寻不见一丝踪迹。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像一个无形的漩涡，要将她吞噬。
“孩子……”她用尽全身力气，破碎的气声从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答。只有手术器械冰冷的声响，和监护仪那一声声催命般的嘀嗒。
意识再次沉沦，这一次，坠入了更深的、无声的深渊。只有那一声消失的啼哭，在她灵魂深处反复回荡、放大，最终化为一片听不见的、蓝色的沉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