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彼岸花

一九九二年的七月，沅陵的雨像是漏了的天，连下了半月没歇脚。

沈念背着半旧的帆布包，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的山路上，额前的碎发被雨水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双眼睛。

包里只有两件换洗衣裳，还有一张被塑料纸仔细裹着的黑白照片——那是她弟弟沈望十三岁的样子，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三个月前，弟弟跟着镇上的货郎进山收山货，从此没了音讯。

有人说看见货郎的驴车翻在了落马坡下，也有人说姐弟俩本就不是本地人，怕是卷着钱跑了。

沈念不信，她打小跟弟弟相依为命，弟弟绝不会丢下她。

揣着仅有的积蓄，她一路打听着往沅陵来，听说落马坡就在石坪村附近，便铁了心要找到他。

雨越下越大，山间的雾气浓得化不开，路两旁的竹林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

沈念的草鞋早就湿透了，冰冷的泥水顺着鞋口往里灌，脚底板磨出的水泡怕是己经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她咬着牙掏出怀里的窝头，硬邦邦的，被雨水泡得发涨，咬下去时渣子硌得喉咙生疼。

“轰隆——”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沈念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窝头滚落在泥水里。

她慌忙去捡，却见远处的山坡上突然滚下黄澄澄的泥水，像条愤怒的黄龙，裹挟着断枝碎石，朝着山路涌来。

“山洪！”

这两个字刚从喉咙里挤出来，沈念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

她想抓住身边的竹子，可湿滑的竹身根本握不住，整个人像片叶子似的被泥水卷着往前冲。

帆布包早就不见了踪影，那张照片也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她张着嘴想喊“阿望”，却被灌了满满一嘴泥。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好像撞到了块坚硬的石头，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沈念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低矮的土屋里。

屋顶是黑黢黢的木梁，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和红辣椒，墙角堆着半捆柴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烟味。

身上的湿衣服被换成了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褂子，宽大得晃荡，袖口还沾着不明的污渍。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后脑勺一阵钝痛。

“醒了？”

一个粗嘎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沈念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斜倚在门框上，穿着件没系扣的蓝布衫，露出黝黑的胸膛，手里把玩着个空酒葫芦，眼神浑浊地打量着她。

“这是……哪里？”

沈念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石坪村。”

男人走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老子王老五，前天在山脚下把你捡回来的。

算你命大，没被山洪冲去喂鱼。”

沈念心里咯噔一下。

石坪村？

她要找的落马坡就在这附近？

她挣扎着想下床：“我弟弟……我要找我弟弟……找啥找？”

王老五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命都快没了还找弟弟？

告诉你，你这条命是老子救的，往后就得听老子的。”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摸沈念的脸。

沈念吓得猛地往后缩，撞到了墙，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你要干什么？”

王老五被她的反应逗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干什么？

老子花了五十块从人贩子手里把你‘买’回来的，你说干什么？

往后你就是老子的婆娘，给老子洗衣做饭，生娃暖炕！”

“人贩子？”

沈念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我不是……我是来找弟弟的……你放我走！”

“放你走？”

王老五脸色一沉，上前一把攥住沈念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进了老子的门，还想走？

告诉你，在这石坪村，老子说一不二！”

沈念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她看着王老五那张狰狞的脸，看着这西壁漏风的土屋，突然明白过来——她不是被救了，是掉进了另一个深渊。

屋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

沈念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像被灌满了冰水。

阿望，姐姐找不到你了。

她不知道，此刻在村头的农机站里，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的年轻男人，正蹲在机床旁，手里拿着块抹布，反复擦拭着一把扳手。

他听见了王老五家传来的争执声，眉头微微皱了皱，却终究只是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叮当的敲击声在雨雾里散开，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激起多少涟漪，却在某个角落，悄悄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