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脚让让，脚让让！里面的兄弟再挤挤！”汗臭、泡面、廉价香水和厕所飘来的氨水味，
混合成一种能把人当场送走的毒气。林峰被一个壮汉的胳膊肘顶着后腰，
整个人像张相片一样贴在车厢连接处的门上。K738次列车，绿皮火车，无座票。
为了在国庆假期从上海回到偏远的老家，这是他唯一的选择。高铁票？早在半个月前就没了。
飞机？一张票抵得上他半个月工资，他舍不得。他死死护着怀里的双肩包，
里面是他的笔记本电脑，是他吃饭的家伙。手机震了一下。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来，
是老妈打来的视频电话。信号时断时续，画面卡得像幻灯片。“儿子，到哪了？
”老妈的大脸盘子怼在屏幕上。“刚过南京，妈，车上人太多了，我晚点再打给你。
”林峰的声音有些沙哑。“哎，你看看你，每次都这样。
”老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嫌弃，“跟你说了多少次，找个女朋友带回来，
两个人一起买卧铺也舒服点。你就是不听！”林峰沉默。找女朋友？上海的姑娘，
谁会愿意跟着他挤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谁会愿意嫁给一个连首付都凑不齐的男人？
“行了行了，不说了，”老妈似乎也觉得没趣，“你表弟今天可威风了，
等下你回来就知道了，大惊喜！”惊喜？林峰扯了扯嘴角，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活着下车。
电话挂断。火车在黑暗中穿行，窗外是飞逝的灯火，像一场流光溢彩的梦。而他，
就在这拥挤、燥热、气味难闻的现实里，一点点靠近那个名为“家”的地方。二十二小时后。
当林峰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出出站口的时候，几乎被正午的阳光闪瞎了眼。
他习惯性地想去公交站台，却被一阵喧闹吸引了过去。出站口不远处的停车场，
围了一大圈人。人群的中央，停着一辆崭新的、在阳光下闪着珍珠白光泽的……奔驰。
车标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锃亮的年轻人，正靠在车门上，
得意洋洋地跟周围的人吹嘘着什么。是他的表弟，张伟。而在张伟旁边，
他的妈妈、爸爸、姑姑、姑父，全都围着那辆车，脸上的笑容像是能开出花来。
林-峰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看着那辆车，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因为拥挤而满是褶皱的T恤，以及脚上那双穿了三年的运动鞋。
一种荒诞的感觉，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他妈看见了他，眼睛一亮，拼命朝他挥手。“小峰！
这里！快来看！你表弟的新车！”那声音里的兴奋和骄傲，像一根针，
狠狠扎进了林峰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气，迈开僵硬的步子，走了过去。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怎么样儿子，气派吧！”老妈拉住他的胳膊，指着那辆车，
像是介绍自己的杰作，“奔驰！大奔！你表弟出息了！”林峰的目光，
落在了那闪亮的三叉星徽上。他喉咙发干。“这车……多少钱？”“不贵不贵！
”没等他妈说话，一旁的姑姑就抢着开了口，声音尖锐而响亮，“落地也就八十来万！
我们家小伟现在是做大生意的，这点钱算什么！”八十万。林峰感觉自己的耳朵嗡的一声。
他想起了自己在上海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想起了自己为了省钱顿顿吃食堂，
想起了自己每个月存下的那点可怜的工资。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嘴唇动了动。“妈，
我们家……哪来的八十万？”老妈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哎呀，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我跟你姑姑谁跟谁！我就是把钱‘借’给你表弟周转一下！亲戚之间，
互相帮忙不是应该的吗？”“借？”林峰重复着这个字，感觉自己的心，
正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海底。2.“对啊，就是借！”姑姑李琴一步上前，
挽住林峰妈妈的胳膊，亲热得像连体婴，“你妈心疼我们家小伟创业辛苦，
主动把养老本拿出来支持他。你这当哥的，可得向你妈学习！别一天到晚钻钱眼里，
那么小家子气！”李琴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看热闹的邻里乡亲可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少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丝玩味，落在了林峰身上。林峰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一辈子节俭，买根葱都要跟人讲价半天的女人。她此刻正挺着胸膛，
享受着周围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仿佛那八十万买来的荣光，全都披在了她的身上。
“小峰，你别听你姑姑瞎说。”林峰的爸爸林建国，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走过来，
尴尬地笑了笑，“你刚下车，肯定累了，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他想去拉林峰的胳膊，
却被林峰的妈妈一把打开。“回什么家！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王秀兰瞪了丈夫一眼，然后满脸堆笑地转向儿子，“小峰，你表弟说了，
今天中午去咱们市里最好的‘福满楼’，他请客！让你也见见世面！”“对对对！我请客！
”张伟终于舍得从他的奔驰车上挪开，走过来拍了拍林峰的肩膀，
动作熟练又带着一丝居高临下，“哥，你回来得正好，坐我的新车，感受一下什么叫推背感！
”他说着，就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一股刺鼻的皮革和香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张伟那张油滑的脸，看着姑姑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又看着自己母亲那完全沉浸在虚荣里的表情。“我不去。”林峰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
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喧闹的池塘。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你说什么？
”王秀uran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你表弟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摆什么谱？”“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林峰面无表情。
“累什么累！坐个车就累了？我看你就是嫉妒！”姑姑李琴的嗓门又拔高了八度，
“嫉妒你表弟有出息，开上大奔了！你呢？在上海混了那么多年，连个车轱辘都没混上，
每次回来都跟个要饭的似的！”这番话，刻薄到了极点。林峰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传来一阵刺痛。他没有看李琴，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妈，
那八十万，是我们家的全部积蓄，对吗？”“是我留着给你娶媳妇买房的首付，对吗？
”“是你和我爸存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对吗？”一连三个问题，让王秀兰的脸色阵青阵白。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李琴又跳了出来，
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什么叫你们家的钱？你妈乐意给我儿子花，你管得着吗？再说了，
那是借！我们小伟以后是要十倍、百倍还回来的！你懂什么！”“十倍？百倍？
”林峰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凉和嘲讽，“好啊，那我等着。
”他不再看这群人，转身就走。“你给我站住！”王秀兰终于爆发了，声音尖利得刺耳，
“林峰！你今天要是敢走，就别认我这个妈！”林峰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那片将他排挤在外的虚假荣光。阳光照在他的背上，
却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他走到了公交站台，坐上了那辆熟悉的，
车身上满是刮痕的2路公交车。车子启动，摇摇晃晃。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
他看到那辆白色的奔驰，像一个耀武扬威的怪物，载着他最亲的人，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
绝尘而去。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3.福满楼，全市最贵的酒楼。
一个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张伟一家和王秀兰正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坐下。张伟拿着菜单，
豪气干云地对服务员说：“把你们这的招牌菜都给我上了！
澳洲龙虾、帝王蟹、东星斑……一样来一份！再开一瓶茅台！”服务员微笑着记下，
眼神里却藏着一丝轻蔑。这种靠着父母的钱出来装阔的草包，她见得多了。“哎呦，小伟，
这得多少钱啊，太破费了。”王秀兰嘴上说着，脸上的笑容却快要咧到耳根子。“姨，
这算什么！”张伟把菜单一扔，靠在椅子上，“等我下个月的大生意做成了，
我直接给您在市中心买套房！”“真的啊！”王秀兰激动得声音都抖了。“那当然！
”李琴在一旁帮腔，“我们家小伟现在可不是以前了，他认识的都是大老板！这次的生意，
是跟一个香港老板合作的，做进口红酒，一本万利！”一家人吹嘘得热火朝天，
完全忘了还有一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林峰。菜很快上齐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张伟端起酒杯，
“来，姨，我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的支持！您放心，我张伟发达了，
绝对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王秀uran笑得合不拢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
李琴眼珠子一转，忽然叹了口气。“唉，就是这车虽然是买了，但后续的开销也不小啊。
”王秀兰立刻接话：“怎么了妹子？有什么难处跟姐说！”“也没什么大事。
”李琴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就是这保险、购置税加起来，还得个十来万。
我跟小伟他爸手头最近有点紧……”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王秀兰。王秀兰心里咯噔一下。
八十万已经是她的极限了，现在连一万块她都拿不出来。她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林峰。“这个……”王秀兰有些犹豫。“姐，你可别多想，
我不是跟您要钱。”李琴立刻说，“我的意思是，小峰不是在上海工作吗？他工资那么高，
肯定有不少存款。这十万块对他来说，不就是毛毛雨吗？他当哥的，帮衬一下弟弟，
也是应该的嘛！”王秀uran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想起了下午儿子那冰冷决绝的眼神。
“小峰他……他脾气倔，恐怕……”“哎呀姨，这有什么恐怕的！”张伟不耐烦地打断她，
“他是我哥，我是他弟！我开上好车，他脸上不也有光吗？再说了，我这是借，又不是不还！
他一个当哥的，那么小气干嘛！”“就是！”李琴一拍大腿，“姐，不是我说你，
你就是太惯着小峰了！你看他今天那样子，给谁甩脸子呢？一点家教都没有！
你得好好管管他！这钱，必须让他出！这是他当哥哥的本分！”王秀兰被这姑侄俩一唱一和，
说得也来了气。对啊！我是他妈！我让他拿钱，他敢不拿？他今天在火车站那么不给我面子，
我还没跟他算账呢！想到这里，王秀兰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林峰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喂。”林峰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在哪呢！
”王秀兰张口就是质问的语气。“家。”“在家就好！”王秀兰清了清嗓子，
摆出母亲的架子，“我跟你说个事。你表弟这车，还差十万块的保险和税钱，
你现在就转给他。”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王秀uran以为信号断了。“喂？
林峰？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她不耐烦地吼道。“听见了。”林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不给。”“你说什么？！”王秀uran的声音瞬间拔高，“你再说一遍！”“我说，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林峰一字一顿，“妈，你那八十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看到了母亲藏在床垫下的存折。
那本记录着从他上大学开始，每一笔汇款，每一笔开销的存折。最后的取款记录，
就在三天前。取款金额：八十万元整。余额：17.5元。4“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我借给你表弟的！你问那么多干什么！”王秀兰的声音明显有些发虚，
但气势上却丝毫不肯让步。“借？”林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笑，“妈，那本存折，
是我爸的名字。取八十万这样的大额，需要他本人到场签字。他知道这件事吗？”电话那头，
王秀uran彻底没声了。包厢里的气氛也瞬间凝固。李琴和张伟对视一眼，
脸色都有些难看。他们没想到，林峰居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你爸他当然知道！
”王秀兰死鸭子嘴硬，“我们是夫妻，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我用一下怎么了！”“是吗？
”林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他现在人呢？你让他接电话。
”王秀兰哪里敢让林建国接电话。下午在火车站，林建国那副想帮儿子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她和妹妹李琴策划的。
她们先是哄骗着林建国说要取钱做理财，把他骗到银行。等钱取出来，
王秀兰直接就把卡和钱都给了李琴。林建国就算事后知道，木已成舟，他那个懦弱的性子，
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你爸他……他去厕所了！”王秀兰胡乱找了个借口，“林峰我告诉你，
你别在这跟我阴阳怪气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现在让你拿十万块钱出来帮帮你表弟，
你就推三阻四！你还有没有良心！”她开始撒泼。这是她对付儿子和丈夫的惯用伎俩，
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往，只要她这样，林峰多半就会心软妥协。但今天，电话那头的林峰，
却异常的平静。“良心？”林峰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个笑话，“妈，
你跟我谈良心？”“你把我们家所有的积蓄，把我结婚的钱，把你和爸的养老钱，
都拿去给一个不学无术的表弟买豪车撑场面，你跟我谈良心？”“你为了你娘家的面子，
不惜掏空自己家，逼着你老公，逼着你儿子，你跟我谈良心？
”“你现在还想让我拿出十万块，去填那个无底洞，你居然有脸，跟我谈良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
尽数爆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是姑姑家的事，母亲永远都是冲在最前面。
表弟要上学，母亲拿出自己的积蓄给他交赞助费。姑姑家要盖房，
母亲把外婆留给她的金镯子都卖了。而他呢？他想买一台电脑学习编程，母亲骂他败家。
他大学拿到奖学金，想出去旅游，母亲说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一直以为，是家里穷，
所以母亲才对他那么苛刻。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不是穷。只是在他的母亲心里，他这个儿子，
永远都比不上她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你……你这个不孝子！
”王秀uran被儿子怼得哑口无言，气得浑身发抖，只能翻来覆去地骂着这几个字。
“够了！”一声暴喝，打断了王秀兰的咒骂。是张伟。他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就吼：“林峰！
你牛什么牛！不就是读了几年书，在上海当个小白领吗？一个月挣那万把块钱，了不起啊？
”“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比你有本事，嫉妒我开得起大奔！
”“十万块钱，你不给是吧？行！你给我等着！等老子发了财，别说十万，
一百万我都砸你脸上！”说完，他“啪”的一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整个包厢，
死一般的寂静。5挂断电话的张伟，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满是恼羞成怒的涨红。
“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他狠狠地把手机摔在桌上。李琴赶紧过去安抚儿子：“小伟，
别生气，别跟那种没见识的穷酸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她一边说，
一边怨毒地瞪了王秀uran一眼。“姐，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现在翅膀硬了，
连你这个当妈的都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小伟好心好意请他吃饭，他不来就算了，
还说出那种话！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张家的脸往哪搁！”王秀uran的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又气又怕。气的是儿子竟然敢当众顶撞她，
让她在妹妹和侄子面前丢尽了脸。怕的是，林峰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戳在她的心窝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