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陵的深宫,暮春的暖风也吹不散那沉甸甸的压抑。博山炉里,上好的海南沉香蜷成细缕,
与摇曳的烛影缠缠绕绕,漫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却驱不散少年眉宇间的惊悸。
李从嘉又一次从那个相同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寝衣的后背已被冷汗浸出深色的痕迹,紧紧贴在肌肤上,一片冰凉。
又是那个梦——他独自站在朱雀航的石阶上,脚下的青石板正一块接一块、无声无息地碎裂,
坠入脚下汹涌的江水。那江水并非浑黄,而是刺目的赤红,如同泼入了无尽的鲜血,
浪涛里漂浮着无数折断的船桨、撕裂的旌旗。远处,烽火连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也映红了他惊恐的脸。“六皇子又魇着了?”守夜的宫女趋步上前,
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这沉郁的雾气,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参汤,“太医令再三叮嘱,
您是忧思过甚,肝气郁结,该好生静养,莫要多思多虑。”他没接那精致的瓷盏,
赤着双足走到窗前,冰凉的金砖地面透过脚心直窜上来。他伸手挑起竹帘一角,
宫墙的暗影在月色下沉沉压着,如同巨兽的脊背,这感觉,像极了三个月来,
那些来自淮南的战报上,越来越焦灼、越来越沉重的墨迹。今年是保大十二年,
他刚满十五岁,这本该是在澄心堂里,对着钟繇、王羲之的法帖潜心临摹,
或是与文友们品茗论诗的年纪,可后周皇帝柴荣那隆隆的铁蹄声,总是不请自来,
粗暴地踏碎他一个又一个清梦。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前往书房习字。
途经父皇的思政殿,那沉重的朱漆门扉并未完全合拢,里面传出的激烈争执声,
如同冰锥般扎入他的耳膜。“寿州……寿州城破了!”是枢密使陈觉的声音,
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刘仁瞻将军……他……他阖门殉国了!
”李从嘉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刘仁瞻将军……那位在他十岁时,曾在御花园中手把手教他射柳的将军,
那双能挽强弓、能力敌千军的手,竟成了殉国的凭证?他记得将军洪亮的笑声,
记得他拍着自己肩膀说“六皇子的手稳,是块好料子,可惜力气太柔,心肠也太软”。如今,
这声音、这身影,都随着“殉国”二字,轰然倒塌了。“割地……”良久,
父皇李璟的声音才响起,那声音像是被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棉絮,沉重、疲惫,
再没了往日的清亮与威严,“江北……江北十四州,都……都给他们吧。去帝号,
称国主……只要……只要能让我们城头上的兵,少死几个……让江南的百姓,
免遭战火……”李从嘉背靠着冰凉刺骨的宫墙,指尖无意识地抠进砖缝之间,
直到传来细微的刺痛。去年,他曾随父皇巡幸江都,
见过江北的壮阔景象——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风过时,金浪翻滚,仿佛能一直漫到天边。
江上的渔翁,唱着调子旷达的《拔棹子》,声音苍凉而悠远。那些土地,那些歌声,
那些鲜活的面容,如今都要拱手让与周人了么?那些唱着渔歌的人,
明日又该对着谁的旌旗摇橹?“六弟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冷峻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让他猛地一哆嗦。太子李弘冀不知何时已立在廊柱的阴影下,
玄色朝服上用金线绣出的蟠龙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锐利的光芒,他的眼神,
比腰间那枚玉带钩的冷光还要锋利。“大……大哥,”他慌忙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目光扫过自己素色袍角沾染的一片被夜露打湿的海棠花瓣,那抹残红显得格外刺眼,
“臣弟……只是路过。”“哦?路过?”李弘冀往前逼近一步,
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三哥的坟头,想来草该长齐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他生前,也最爱躲在这处听动静。
”李从嘉的脸霎时褪尽血色,变得惨白。三哥从益,那个温文尔雅、擅长丹青的兄长,
去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被发现在寝宫中暴毙,嘴角还凝固着半口没来得及咽下的药汁。
太医战战兢兢地用银针试过,说是中了牵机之毒。宫人们夜里私下议论,都说太子爷的眼睛,
比玄武湖深冬的冰层还要冷。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书房,
胸腔里的心脏仍在狂跳不止。砚台里的墨还是温的,带着麝香的淡淡气息。
他铺开一张洁白如玉的澄心堂纸,提起笔,却发现手腕颤抖,笔锋完全不听使唤。
明明脑海中翻腾着“国泰民安”四个字,落于纸上的,却成了:《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
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写罢,他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可笑着笑着,那声音便哽在喉头,化为了压抑的哽咽,眼角也呛出了泪花。
这纸是蜀中特贡的,细腻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是天下文人梦寐以求的珍品。可再细再滑的纸,
又怎能包得住这乱世凛冽如刀的锋芒?他猛地将纸揉成一团,
狠狠砸进角落的废纸篓——那里已经堆了好些类似的词稿,
都写着些“晚妆初了明肌雪”、“蓬莱院闭天台女”的旖旎句子,
在这战报纷飞、山河破碎的日子里,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荒唐。二建隆二年的夏夜,
来得格外闷热。骤然而至的暴雨倾盆而下,疯狂地敲击着宫殿的琉璃瓦,
将殿脊上象征吉祥的铜鹤冲刷得锃亮,水帘如瀑,从飞檐上奔泻而下。
李从嘉被一阵几乎要将门板拍碎的急促声响惊醒,内侍尖利而惶恐的声音,
裹挟着雨水的湿冷气息,猛地闯进寝殿:“六皇子!六皇子!不好了!
太子……太子殿下薨了!”他猛地从床沿坐起,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帐钩上悬垂的玉坠,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李弘冀,那个总爱用靴尖不耐地踢他书案的长兄,
那个能在朝堂之上,将枢密使陈觉骂得伏地痛哭、体无完肤的强势太子,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后来,
他才从零碎的传闻中拼凑出真相:太子是夜半被噩梦惊醒,梦见三哥李从益前来索命,
惊惧交加之下,竟吞金而亡。太子的葬礼上,他穿着粗麻孝衣,站在皇子队列的最前头,
仿佛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二哥从善投来的视线,更像淬了毒的针,
冰冷而嫉恨,扎得他后颈阵阵发僵。文武百官的视线也黏在他身上,
交织着审视、揣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谁都清楚,长幼有序,宗法森严,
这把烫手的龙椅,眼看就要轮到这位一向以文采风流著称、却从未涉足权力核心的六皇子了。
“从嘉,”葬礼过后,父皇在灵堂旁光线昏暗的偏殿单独召见他。不过月余,
李璟鬓边的白发已如霜雪,比他们身上所穿的孝布还要刺眼,“这江南的江山……朕,
只能交给你了。”他“咚”地一声跪下,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那冷意直透骨髓:“父皇!儿臣……儿臣手无缚鸡之力,性子懦弱,如何担得起这社稷重任?
只怕……只怕有负父皇所托,愧对列祖列宗!”“从善性情刚愎,易走极端;从谦年纪尚幼,
难当大任。”李璟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的疲惫几乎能拧出水来,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啊,从嘉。北有强宋,虎视眈眈;西有吴越,伺机而动。
你……守得住便守,守不住……”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颤抖着手,
从袖中摸出一枚温润的双鱼玉佩,塞进他手里,“这是你母后临终前留下的,
说……说能保平安。你拿着吧。”登基大典那日,他改名为“煜”,取“日以煜乎昼,
月以煜乎夜”之意,寄托着或许能照亮这风雨飘摇国度的渺茫希望。
可当内侍们为他披上那件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的沉重衮服时,
那金线银丝几乎压得他肩膀塌陷。冕旒上的十二串白玉珠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将殿下肃立的百官都晃成了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山呼“万岁”的声浪撞击在巨大的殿柱上,反弹回来,嗡嗡作响,落在他耳中,
非但不能激起豪情,反倒像是无数人在旷野中绝望的哭嚎。退朝后,
他几乎是小跑着奔向瑶光殿,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娥皇早已备好清茶与点心,
安静地坐在窗边,怀中抱着她那把紫檀琵琶,见他进来,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挑,
《霓裳羽衣曲》的某个残章便如清泉般流淌出来,漫过一室的压抑。
她总说这盛唐的遗音失了后半段,如同断了翅膀的凤凰,要和他一起,将它补全。
“今日朝会上,他们称我‘国主’,而非‘皇帝’。
”他一把扯掉那顶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的冠冕,露出额间被勒出的清晰红痕,
声音里充满了苦涩,“连‘建隆’这个年号,都得跟着宋廷用,
我们……连自己的纪年都不能有了。”娥皇放下琵琶,起身走到他身后,伸出纤长的手指,
温柔地替他揉着紧绷的太阳穴,她的指尖带着淡淡的檀木香气,奇异地抚平着他内心的焦躁。
“还记得那年上元灯节,我们偷偷溜出宫,去瓦子巷看花灯吗?那个卖糖画的老汉,
那个捏泥人的姑娘,还有那些挤在人群中看杂耍的孩童……他们在乎的不是龙椅上坐着谁,
年号叫什么,他们在乎的是雨能不能按时下,麦能不能按时收,
日子能不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
“只要江南的百姓还能在田间地头笑着唱《采桑子》,您被称作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望着她鬓边那支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的珍珠步摇,忽然挣开她的手,快步走到书案前,
铺纸研墨,提笔挥毫:《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这是今日殿上的光景,
”他放下笔,声音低沉,“一派歌舞升平,奢靡繁华。可我坐于其上,
总听见那别殿的箫鼓声里,混杂着江北百姓家破人亡的哭声,声声泣血。
”娥皇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仍微微颤抖的背上:“会好的,陛下。
您笔下能写出‘胭脂泪,相留醉’这样让青楼女子都动容的词句,
江南的百姓能懂您的心;您下令减免的赋税,开仓放赈的粮食,他们更能懂您的仁。
给他们时间,也给您自己时间。”他把脸深深埋进她带着兰花香气的发间,
那股熟悉的、安宁的气息,让他暂时忘记了龙椅的冰冷坚硬,忘记了朝堂上暗流汹涌的杀机。
在这一刻,他不是南唐国主,不是任何人的政敌或希望,他只是李从嘉,
一个渴望在爱人怀抱里寻得片刻安宁的普通男子。三即位之初的头三年,
李煜确是怀着一腔赤诚,想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挽狂澜于既倒。
他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亲自设下“登闻鼓”,宣告江南百姓,若有冤屈不平,
可直接敲响此鼓,
他必将亲自受理;他下令将宫中那些精美却奢靡的金银器皿、玉器古玩熔的熔,卖的卖,
换来的钱粮悉数用于赈济灾荒,安抚流民;他甚至效仿古之圣君,在春分秋分之时,
换上粗布衣裳,前往先农坛,亲自扶起沉重的耒耜,在那特意划出的一小方土地上,
进行象征性的亲耕。然而,每当那粗糙的木柄磨痛他握惯了毛笔的掌心,
每当泥土沾上他洁净的袍角,
一种强烈的疏离与无力感便会涌上心头——他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农人,甚至,
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这日,他正在审阅一桩牵扯甚广的盐商偷税漏税案,
卷宗繁杂,证词矛盾,令他眉头紧锁。忽听得内侍匆匆来报,
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陛下!宋使到了,已至宫门!”他心中猛地一沉,
仿佛一块冰坠入胸腔。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换上接见使臣的紫色朝服,
快步走向大殿。来者是宋廷的枢密直学士王著,此人面色倨傲,见了身着国主服制的李煜,
竟不行臣子之礼,反而大咧咧地径直走到殿内上首的座位坐下,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的案几,目光扫视着殿内的陈设,
语气轻慢:“国主近来气色不错,红光满面,看来江南水土养人,是真富庶啊。
”“托大宋皇帝陛下的福,江南还算……安稳。”李煜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与屈辱,
吩咐左右上前茶。“安稳就好。”王著呷了一口宫女奉上的顶级雨前龙井,
慢悠悠地放下茶盏,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随意,“我朝陛下惦念江南,特命下官前来传话,
说今年的贡品,该添些了——白银再加五万两,绢帛十万匹,哦,对了,
还需挑选二十名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一并送往汴京。
”李煜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这已是连续第三年增加贡赋了,江南的府库早已空虚得像被洪水冲刷过,
能跑的恐怕只剩老鼠了。“王学士明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江南去岁遭了蝗灾,收成大减,百姓生活尚且艰难,这额外的贡赋……”“国主!
”王著突然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也消失无踪,
“您不会是忘了南汉刘鋹的下场吧?顽抗天兵,城破之后,其宗室男丁尽数阉割,
送入宫中为奴,女眷则悉数没入教坊司,充为官妓。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送走王著后,
李煜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御花园中的假山最高处,在那里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时值深秋,园中各色菊花泼泼洒洒地盛开着,黄的灿烂如金,白的洁净似雪,紫的高贵雍容,
可他眼中却看不到半分绚烂,只看到王著那张写满威胁与鄙夷的脸,在花丛间晃动。“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娥皇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来,
里面是他素日爱吃的、形似蟹壳的小点心“蟹壳黄”,“臣妾见您午膳未进,
特意让御膳房新做的,还热着,您尝尝?”他没有去接那块诱人的点心,
只抬手指着满园在秋风中摇曳生姿的菊花,声音飘忽地问:“娥皇,你说,
这些花……它们知道自己生长在一个即将倾覆的国度里吗?开得再艳,又如何?
”娥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执起他的手,将那块温热的蟹壳黄塞进他冰凉的手心,然后握住,
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花不知亡国恨,只知顺着时令开放,凋零。但人不同,
人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活。陛下您看这秋菊,越是经霜,越是开得凛冽鲜艳。咱们江南人,
骨子里也该有这菊花的性子才是。”他望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惶恐,
没有绝望,只有一如既往的温柔与信赖。忽然间,他紧绷的心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嘴角甚至扯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自那日后,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澄心堂的事务中。
他下诏广纳天下饱学之士,共同校勘整理因战乱而散佚的典籍;他召集能工巧匠,
不惜重金改良造纸之术,最终造出的纸张洁白如玉、光滑如缎,抖动时声音清越,
被誉为“澄心堂纸”,墨落其上,墨韵层次分明,精光内敛;而最重要,也最耗费他心血的,
便是与娥皇一起,根据残谱和民间流传的只言片语,
试图补全那失传已久的盛唐大曲——《霓裳羽衣曲》。多少个深夜,澄心堂内依旧烛火通明,
亮如白昼。娥皇怀抱琵琶,蹙眉试音;他则手持羯鼓,凝神倾听;周遭是众多顶尖乐工,
吹着筚篥,弹着箜篌,拨着古琴,将那些零碎、模糊的曲谱片段,一点点尝试,一次次拼接。
“这里,节奏应当再放缓些,”娥皇常常会停下拨弦的手指,侧耳细听回响,然后认真地说,
“要像是天上的仙女,踩着祥云缓缓降下人间,裙裾飘拂,仿佛要扫过瑶池畔的莲花瓣才好。
”他便依言调整羯鼓的节奏,让鼓点变得绵长而空灵,
目光则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在烛光下微微晃动的身影,
看她专注的神情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一刻,外界所有的压力与屈辱,
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这片充满音律的小天地之外。这样的日子,如同偷来的时光,
一晃便是七年。直到那个秋雨连绵、寒意侵骨的午后。娥皇病倒了。
起初只是几声轻微的咳嗽,他命太医开了方子,以为只是寻常风寒。谁知病情日益沉重,
后来她竟连那把心爱的琵琶都无力抱稳了。他心急如焚,为此罢朝三日,日夜守在病榻之前,
亲自为她尝药、喂药。那药汁漆黑苦涩,她却总是强撑着笑颜,顺从地喝下,
还轻声安慰他:“陛下亲手熬的药……再苦,喝到嘴里,心里也是甜的。”“仲宣……还小,
”她气若游丝,目光眷恋地望向摇篮里睡得正熟的幼子,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年仅四岁,
万别……别让他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他紧紧握住她那双已然枯瘦、不再柔润的手,
这双手曾为他弹奏出世间最动人的旋律,曾为他红袖添香、磨墨铺纸,
曾在无数个寒夜里为他细心掖好被角……如今,却连一丝暖意都难以留住。“别说了,娥皇,
你会好起来的……”他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还有……妹妹嘉敏……”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她性子烈……不像我……但心地纯善……她……能陪你……”话音未落,
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一沉,再无动静。娥皇走的那天,
金陵城上空竟诡异地降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噼里啪啦,
将宫中满树正值盛期的金桂打得七零八落,残花混着冰粒,铺满了青石地面,一片狼藉。
仿佛连上天,也在为这位才情横溢、温婉贤淑的国后哀悼。然而,悲剧并未就此止步。
不过月余,年仅四岁的仲宣在佛堂玩耍时,
一盏悬于梁上、用于长明照亮的琉璃灯不知何故突然坠落,在孩子脚边轰然碎裂。
幼子受此极度惊吓,当夜便发起了高烧,惊厥不止,不过两三日,竟也随他母亲而去。
接连的打击,如同最沉重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李煜的世界。他将自己反锁在空荡荡的寝殿里,
三日三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殿角,那把娥皇最心爱的紫檀琵琶还静静地立在架上,
琴弦之上,已然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踉跄着走到书案前,想要写些什么,
笔尖饱蘸的墨汁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
形成一朵丑陋的、绝望的黑色花斑。他颤抖着,写下字字泣血的《挽辞》:“珠碎眼前珍,
花凋世外春。未销心裡恨,又失掌中身。”写罢,他如同耗尽所有力气,
将那支笔狠狠掷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若他当初没有坐上这把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