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雪粒子正撞在青石板上，我缩在绢庄后巷的老槐树下，
看两个公差举着火把往崇仁坊去了。他们腰间铁牌映着雪光，正是大理寺拿人的标记。
"听说了吗？同昌公主的案子又有新动静。"卖胡饼的老汉往炉里添了把炭，
"上月处死的韩御医有个徒弟，
前日翻供说...说公主的汤药里..."我攥紧了怀里的绣帕，
帕角那朵金线牡丹被汗浸得发皱。那是十年前公主亲手教我绣的，那时她还没嫁，
总说要把这花样做成婚服，"阿阮，我要穿最鲜亮的颜色，让全长安都看看，
我是天底下最受宠的公主。"如今她的金棺停在延兴门外七日了，唐懿宗的龙袍浸在素帛里，
哭到眼眶红肿也不肯让公主入土。可再深的哀恸，
也捂不住崇仁坊那口沸腾的药锅——韩宗绍等三十七名御医，终究是成了替罪羊。
第一章 牡丹汤元和十五年的春日，我十二岁，被选入同昌公主府当洒扫丫头。
公主住在平康坊最里侧的梨香院，院中遍植牡丹，她便得了"牡丹娘子"的昵称。
那时她刚及笄，穿月白蹙金襦裙，发间只斜插一支孔雀蓝点翠华盛，却比满院花魁还鲜亮。
"阿阮，来帮我理理这盒胭脂。"她坐在螺钿镜前，我捧着鎏金匣子跪在榻边。
匣中螺子黛、朱砂团、玫瑰酥酪似的唇脂，件件都是江南进贡的珍品。
公主却只挑了支檀木管，蘸了点豆沙色，轻轻点在我眉心："小丫头也该学学妆扮了。
"那时我不懂，为何公主总对下人们这样好。直到后来见惯了其他贵女的骄矜，
才明白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温软——她的生母郭淑妃早逝，懿宗皇帝疼她疼到骨缝里，
养得她连风都吹不得重些。十八岁那年，公主出降韦保衡。新郎官是宰相韦宙的侄孙，
生得面如冠玉，又会作缠绵小词。大婚当日，公主凤冠上的九尾凤钗颤巍巍垂着珍珠，
我在廊下看她掀起盖头，眼波流转间仍是当年那个会给我点眉心的小姑娘。
"往后便是自家日子了。"她握着我的手笑，"阿阮，你要常来陪我。
"可韦府的日子并不似想象中温情。韦保衡虽少年登科，到底是庶出，
这些年攀附权贵才得了这门亲事。公主性喜清净，
不爱跟着他去应那些官场宴饮；韦保衡却在背后跟人说："公主金枝玉叶，
不过是先皇给懿宗的体面，与我何干？"转机发生在咸通十年的上元节。公主染了风寒，
太医院来回诊了七日，药灌下去烧却退得反复。韦保衡在府外设了灯宴，
回来时带着一身酒气，瞥见公主床头的药渣，冷笑道："太医院的废物，连个伤寒都治不好。
"第二日，他亲自引了个白发老者进公主寝殿："这是家祖的故交韩宗绍，
御医院最有本事的，快给公主瞧瞧。"韩宗绍跪在榻前，三指搭上公主腕脉，
半晌才抬头："公主脉象浮数，内有郁火，怕是...怕是误补了。
"韦保衡脸色一沉："何出此言？""公主素体阴虚，前番太医院用了参茸之类温补之药，
反成了火上浇油。"韩宗绍从药箱取出几味药，"先用石膏知母汤清郁热，
再换竹叶石膏汤调理。"那夜公主喝了新方子，半夜出了身透汗，
第二日就能坐起来吃藕粉圆子了。韦保衡却黑着脸摔了茶盏："不过是个江湖郎中，
倒比太医院强？"公主却记挂上了韩宗绍。她让韩宗绍每日来公主府请平安脉，
有时聊起医书，竟能说上半日《黄帝内经》。我端着茶站在屏风后，常见公主眼波里漾着笑，
那是我嫁进府后极少见的鲜活。"阿阮，你看这《本草图经》。"公主指着书页对韩宗绍笑，
"我从前总觉得这些枯燥，经你讲来，连黄连的苦都像有了滋味。
"韩宗绍耳尖泛红："公主若不嫌弃，臣愿把这毕生所学都讲与您听。"我忽然想起，
韩宗绍进府那日，袖中掉出半块羊脂玉。
后来我在公主妆匣里见过另一半——那是公主及笄时，懿宗皇帝赐的金镶玉步摇上跌落的。
第二章 鸩中蜜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咸通十二年春，公主开始咳血。最初只是痰中带点淡红，
后来竟发展到整口鲜血。太医院换了三个院判，韩宗绍也每日守在府里，
可公主的脸色一日白过一日。韦保衡急了，进宫面圣时哭着说："公主自嫁臣，
从未有过半分差池，如今突然重病，莫不是...莫不是有人暗害？"懿宗皇帝震怒，
下旨彻查公主饮食汤药。可查来查去，米是御赐的京西稻，菜是公主园子里现摘的，
连炭都是宫里封好的银霜炭。最后还是韩宗绍跪在前殿，额头磕出血："臣斗胆，
请验公主的药渣。"药渣里检出少量朱砂。太医院首座战战兢兢："朱砂有毒，
过量则...则令人血热妄行。"韦保衡拍案而起："好个韩宗绍！
你给公主开的药里掺朱砂，如今倒来污蔑太医院？"韩宗绍浑身发抖："臣用药向来谨慎，
公主的药方臣都留着底...""底？"韦保衡冷笑，"你当本官查不到？
你药箱里有半块羊脂玉，与公主妆匣里的步摇残玉严丝合缝。说！
你与公主...到底什么关系？"满殿寂静。我跪在殿角，看见公主扶着宫女进来，
咳得几乎站不住。她盯着韦保衡，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声道："陛下，是臣妾命薄。
"那天之后，韩宗绍被下狱。接着是太医院的医正、药童、煮药的丫头，
三十多号人陆陆续续进了大理寺。公主的药渣被反复查验，
最后得出结论：有人长期在公主的药里下慢性毒药，近日毒性发作，无药可救。
公主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阿阮，
别信...别信他们说的..."可她没说完就咽了气。懿宗皇帝抱着她的遗体哭了半宿，
第二天就下旨，将韩宗绍等三十七人全部斩首，家产抄没。我躲在崇仁坊的破庙里，
听着外面的刑鼓响了一夜。血顺着青石板流进阴沟，我摸出怀里那半块羊脂玉，
上面还沾着公主梳妆时的香粉味。第三章 雪夜证十年过去，我成了长安有名的绣娘，
专做贵女们的婚服。可每到清明，我还是会去延兴门外，在同昌公主的碑前坐上一会儿。
"阿阮。"我猛地回头，雪落在那人肩头，竟比十年前更白了。他穿着囚衣，
脖颈上有未愈的鞭痕，可那双眼睛，分明是韩宗绍的徒弟，我曾在狱外见过他替师父收尸。
"你是...""小阮姐姐不记得我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我是阿昭，
当年在太医院当值，师父总说我熬药的手稳。"我这才注意到他腕间有道疤，
是当年给我和公主熬百合粥时烫的。"公主的案子...有转机？
"阿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枚发黑的药丸："我在师父遗物里找到的。
当年他被审时，偷偷藏了这个。"药丸碎裂，露出里面的朱砂和另一种暗褐色的粉末。
阿昭声音发颤："师父说，这不是普通的朱砂。他在韦府当差时，
曾见韦保衡从一个胡商手里买过这种'赤焰粉'，说是能让人血热而亡，死状像急病。
"我想起公主临终前的话。原来她不是无话可说，是不能说——韦保衡就在殿外，
她要留着证据。"师父入狱后，有人逼他认了毒杀公主的罪名。"阿昭的眼泪掉在药丸上，
"他说，只要他认了，韦保衡就会放过公主的陪嫁丫鬟...可最后，
那些丫鬟还是被流放了。"雪越下越大，我攥紧了药丸。十年前我为什么没发现？
公主咳血前，韦保衡曾往她的燕窝里撒过东西，我以为是糖霜..."我要去见陛下。
"我把药丸塞进怀里，"新帝即位，韦保衡已经被贬了。"阿昭摇头："韦党余孽还在，
这案子翻起来难如登天。""可公主不能白死。"我摸出绣帕，"她还等着沉冤昭雪。
"尾声 香烬三个月后，我跪在宣宗皇帝面前。他年轻的面容带着倦意，听完我的讲述，
沉默许久。"朕会让人重审此案。"他拿起那几枚药丸，"若有冤情，朕必还同昌公主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