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蚊途

第一章 玻璃囚笼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湿冷的膜，裹着林野的意识沉在黑暗里。

这一沉，就是十年。

不是全然的虚无。

他能模糊感知到外界的碎片 —— 清晨六点，护士换输液袋时塑料接口的 “咔嗒” 声；中午十二点，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的轻响；深夜三点，妈妈悄悄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头的触感。

那些触感像微弱的火星，一次次想点燃他的意识，却总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残存的清晰记忆，还停在十七岁那个雨天。

那天放学，他故意磨蹭着收拾书包，等走廊里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才背着书包跑出去。

校门口的老槐树下，妈妈举着蓝白格子伞站在那里，浅灰色的风衣下摆沾了泥点，马尾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见他跑过来，笑着把伞往他这边倾，眼角只有浅浅的细纹，像被春风吹过的湖面。

“小野，跑这么急干什么？

伞都要歪了。”

妈妈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刚从单位赶来的气喘，手里还攥着一个温热的肉包，“知道你饿，路上吃。”

可现在，那软乎乎的声音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腔，飘进黑暗里时，像被风吹破的棉絮，裹着一股陌生的沙哑。

林野的意识莫名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 那不是他记忆里的妈妈，她的声音里藏着太多疲惫，太多快要撑不住的破碎。

还有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得像秒表，每响一次，都像在给这具躺了十年的躯壳，敲一次最后通牒。

他想睁开眼。

眼皮却重得像焊了铅，睫毛黏在一起，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想喊 “妈”，喉咙里只有死寂，像被灌满了水泥，连气流都推不动。

只有输液管贴在手腕的凉意、被褥压在胸口的重量，能证明他还 “活着”—— 像个被锁在玻璃罩里的标本，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碰不到，也喊不出。

“小野，今天是你二十七岁生日啊……” 妈妈的手掌突然覆在他额头上，温度烫得惊人，比平时高了好几度。

林野的意识猛地一颤，他能清晰感觉到那掌心的粗糙 —— 不是十年前那种软乎乎的、带着护手霜香味的触感，现在的掌心有硬茧，指节处还有细小的裂痕，像冬天没涂护手霜冻裂的样子。

“妈再给你煮碗长寿面，你要是醒了，就能闻见了……” 妈妈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太阳穴，动作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可林野却觉得那温柔像一根针，轻轻扎进他的意识里，疼得他想缩起来。

他拼命想挣开黑暗，意识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一点点往上浮。

可就在快要碰到光亮的瞬间，一股蛮力突然拽住他的意识，像坠入高速旋转的黑洞。

滴答声、哭声、呼吸声，甚至妈妈掌心的温度，全碎成了齑粉，在黑暗里搅成一团混沌。

再睁眼时，世界翻了个天。

不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是布满沟壑的 “峡谷峭壁”—— 那是病房的地板，米白色的瓷砖上，每一道裂缝都深得能吞掉他，边缘还结着黄褐色的污垢，像峡谷里的岩石。

每一粒灰尘都像棱角锋利的巨石，有的沾着干涸的药水渍，泛着淡黄色，有的裹着人类的皮屑，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他想抬脖子，身体却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六条细弱的腿刚撑住 “峭壁” 边缘，翅膀就不受控制地振动起来，发出 “嗡嗡” 的声响。

这声音让他头皮发麻 —— 不是人类耳朵听到的那种微弱振翅声，而是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带着高频的震颤，震得他的腹节都在发麻。

他低头 “看” 向自己 —— 褐黑色的外壳泛着油光，像劣质的塑料，却薄得能看见里面淡绿色的体液在流动。

细长的口器像根尖锐的针，藏在胸前的口器鞘里，轻轻动一下，就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

触角颤了颤，瞬间捕捉到周遭更细微的气息：左边三厘米是干涸的葡萄糖水渍，甜腻中带着苦涩；右边五厘米有人类皮屑的腥气，还混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睫毛；还有头顶上方，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波动，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那是…… 血液的味道。

饥饿感突然炸开，比十年植物人状态的虚无更汹涌，更原始。

不是人类的饥饿，是昆虫的本能，是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需要营养。

他刚想循着气息飞，一阵带着乳胶味的 “飓风” 突然砸下来 —— 是护士的手，白色的橡胶手套上还沾着酒精棉的碎屑，指甲缝里卡着一点蓝色的药水。

林野的本能比意识更快。

他猛地蜷缩身体，六条腿紧紧扒住 “峭壁” 的缝隙，翅膀爆发出最快的振动频率，贴着 “峡谷” 边缘窜出去。

风卷着灰尘砸在他的外壳上，像无数颗小石子，疼得他差点栽进旁边的 “巨石堆”（一团裹着头发的灰尘）里。

他跌跌撞撞停在一根锈迹斑斑的床脚螺栓上，螺栓上的铁锈像尖锐的鳞片，刮得他的腿有些疼。

刚想喘口气，触角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 —— 那是一种细微的、带着丝线摩擦的震动，从螺栓的另一端爬上来。

林野猛地转头。

是只蜘蛛。

腹部有铜钱那么大，灰黑色的绒毛上沾着细小的灰尘，八只脚带着灰白色的细毛，每走一步，都有透明的银丝从腹部分泌出来，粘在螺栓上。

它的眼睛泛着暗绿色的光，死死盯着林野，像盯着一块到手的猎物。

林野的心脏（如果蚊子有心脏的话）狂跳起来。

他猛地展翅，想往床底飞，可刚飞出去几厘米，蜘蛛的螯牙突然往前一探，一道银丝 “嗖” 地射过来，擦着他的翅膀尖掠过，粘住了一片细小的灰尘。

“嗡嗡 ——” 翅膀的振动变得急促，林野能感觉到翅膀尖有些发麻，刚才那一下，差点就被银丝缠住。

他不敢回头，贴着床底的阴影飞，避开散落的棉线（像悬在空中的绳索，稍不注意就会缠住翅膀）和凝结的药水滴（像随时会砸下来的冰雹，每一滴都有他半个身体大）。

飞了没多远，他突然脚下一滑 —— 是床底积的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的腿陷进去，差点栽倒。

蜘蛛还在后面追，银丝一次次射过来，有的粘在棉线上，有的砸在灰尘里，扬起细小的 “灰尘雾”。

就在林野快要力竭时，他突然看到前方一片 “森林”—— 那是垂到地上的床单，棉麻纤维织成的网格，每一根纤维都像粗壮的树干，交错纵横，正好能躲进去。

他拼尽全力冲过去，翅膀擦着一根纤维飞进网格里。

刚站稳，就听见身后传来 “咔嗒” 一声 —— 是蜘蛛的脚踩在灰尘上的声音。

他回头看，蜘蛛停在 “森林” 边缘，不敢进来 —— 棉麻纤维太密，它的银丝容易被缠住。

林野松了口气，扶着 “树干” 站稳，翅膀还在微微发抖。

他顺着温热的气息抬头，想看看那股血液的来源在哪里 ——然后，整只蚊子都僵住了。

那是一张脸。

一张他在梦里想了十年，却又无比陌生的脸。

额头上的碎发里，藏着好几根刺眼的白发，像掺了雪，在病房的白光下格外明显。

眼角的细纹变成了深深的沟壑，从眼尾蔓延到鬓角，像是被岁月的刀子刻出来的。

她的嘴唇干裂，嘴角向下垂着，是常年紧绷的模样，连笑都显得很僵硬。

最让他心疼的是她的手 —— 就是刚才覆在他额头的那只手。

指节红肿，像冬天冻肿的样子，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大约一厘米长，正渗出淡红色的血珠，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浅红。

伤口旁边还有几道旧疤痕，有的是细长的，像是被铁丝勾到的；有的是圆圆的，像是被烫伤的。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举着蓝白格子伞的妈妈。

那个妈妈，手是软的，指甲总剪得整整齐齐，冬天会涂草莓味的护手霜；可现在的妈妈，手粗糙得像砂纸，伤痕累累，连指甲都剪得参差不齐，边缘还有倒刺。

这十年，她到底熬成了什么样？

“妈……” 林野想喊，喉咙里却只滚出 “嗡嗡” 的振翅声。

那声音微弱又刺耳，落在妈妈耳里，只会是烦人的噪音。

他看着那道渗血的伤口，饥饿感再次翻涌，比刚才更强烈 —— 那是妈妈的血，带着她的温度，带着他渴望的营养。

可理智告诉他不行。

那是他的妈妈，他怎么能吸她的血？

身体却先于意识行动。

他的翅膀不由自主地展开，慢慢飞向那道伤口，口器从鞘里伸出来，微微颤抖。

他能闻到血液里淡淡的铁锈味，还能闻到妈妈手上残留的消毒水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像红枣粥一样的暖意 —— 那是妈妈常年熬粥，沾在手上的味道。

尖锐的口器刺破皮肤的瞬间，温热的血液涌进体内。

没有想象中的腥气，只有一股淡淡的暖意，顺着口器流进腹节，再扩散到六条腿和翅膀上。

紧接着，无数碎片般的信息突然炸进他的意识：今天煮的长寿面，得放两个蛋，小野以前最爱吃溏心蛋，煮的时候得盯着，不能太老……昨天擦窗户时没抓稳，身子晃了一下，幸好扶住了窗台，不然摔下去，小野就没人照顾了……医生说小野的脑电波有波动，比上个月更明显，再坚持坚持，他肯定能醒过来的……晚上得再换一次尿袋，小野爱干净，不能让他不舒服……不是声音，是妈妈的念头，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清晰得仿佛他能看到妈妈做这些事的画面 —— 凌晨三点，妈妈打着手电筒去厕所洗尿袋，水龙头的冷水冻得她手发红；冬天的早晨，妈妈在厨房煮面，哈着白气盯着锅，怕面条煮烂；擦窗户时，她踩着小凳子，身子探出去，手里紧紧抓着窗框，生怕摔下去。

这些记忆碎片像种子，落在他的意识里，生根发芽。

同时，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他体内扩散 —— 他突然能清晰分辨出床单网格的密度（每平方厘米有十二根纤维），能算出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速度（每三秒一滴，误差不超过 0.5 秒），甚至能感觉到周围气流的微小变化（妈妈的呼吸会让纤维轻轻晃动，幅度大约两毫米）。

这是妈妈十年照顾他练出的 “细致”，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本能，现在，通过血液，完完整整地传递给了他。

更神奇的是，他能感觉到体内的细胞在微微发烫，像有无数个小齿轮在转动。

褐黑色的外壳似乎变坚韧了些，用腿敲一下，声音比刚才更清脆；翅膀的振动也更稳了，之前因为紧张而有些杂乱的 “嗡嗡” 声，现在变得均匀而有力 —— 是妈妈血液里的营养，在悄悄改变着他的基因，让他从一只普通的蚊子，慢慢变得不一样。

可还没等他消化这些变化，一阵风突然砸下来。

“啪！”

妈妈的手猛地拍在床单上，离他只有一厘米。

林野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展翅，却被气流掀得撞在 “纤维树干” 上。

翅膀尖被纤维勾住，撕裂了一道小口，淡绿色的体液渗出来，沾在纤维上，疼得他差点栽下去。

“该死的蚊子！

别咬到小野！”

妈妈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怒意，她刚才肯定看到了他 —— 一只蚊子停在自己手上，离 “林野” 的手臂那么近。

她又抬起手，这次看得更准，手掌带着风声压下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野拼尽全力窜出去，翅膀拖着伤，飞得歪歪扭扭。

他能感觉到翅膀的疼痛顺着神经传过来，每振动一次，都像有针在扎。

他躲在床底的阴影里，看着妈妈的手还悬在床单上方，指尖微微发抖 —— 她怕拍重了，震到床上躺着的 “林野”，所以那只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妈…… 我不是蚊子……” 林野贴着冰冷的床腿，想喊，却只能发出 “嗡嗡” 的声音。

这声音落在妈妈耳里，只会让她更烦躁。

他看着妈妈低头，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抚摸病床上 “林野” 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瓷娃娃，连呼吸都放轻了。

“小野，别怕，妈在呢……” 妈妈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床单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湿痕。

那滴眼泪在林野眼里，却像一颗沉重的水滴，首径比他的身体还大，砸在床单上时，震得纤维都在晃动，差点把他从床腿上晃下来。

他的翅膀还在疼，淡绿色的体液己经止住了，但伤口的刺痛还在；体内的血液还带着妈妈的暖意，那些记忆碎片还在意识里盘旋。

可他却只能躲在这里，看着自己的妈妈为 “自己” 流泪，为 “自己” 担心，还把他当成威胁，当成会伤害 “自己” 的害虫。

心酸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比刚才的饥饿感更汹涌。

他想飞出去，想再靠近一点，哪怕只是再看一眼妈妈的脸，哪怕只是帮她舔掉手上的血珠 —— 可他不能。

他现在是一只蚊子，一只会被妈妈毫不犹豫拍死的蚊子。

就在这时，触角再次传来警报 —— 那熟悉的、带着丝线摩擦的振动，从床底的另一端传来。

林野猛地回神，转头看去。

刚才那只蜘蛛，正顺着床腿爬下来。

它绕开了床单的 “森林”，从床底的另一侧绕过来，八只脚带着银丝，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细小的银线。

它的眼睛还是泛着暗绿色的光，死死盯着林野，像盯着逃不掉的猎物。

距离，只有半米。

林野的翅膀停止了颤抖，体内的暖意被瞬间的寒意取代。

拯救自己？

唤醒本体？

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现在想这些都太奢侈了。

他看着逼近的蜘蛛，又看向床外那个还在为 “他” 流泪的妈妈 —— 妈妈还在轻轻抚摸 “林野” 的头发，嘴里喃喃着 “小野，快醒过来”，完全没注意到床底的生死危机。

林野突然明白：从他变成蚊子的这一刻起，他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活下去，才是唯一的路。

哪怕是以这样卑微的、被妈妈厌恶的、随时会被蜘蛛吃掉的姿态。

蜘蛛离他只有三十厘米了，螯牙己经张开，透明的毒液在里面闪烁。

林野深吸一口气，翅膀再次展开 —— 这次，没有慌乱，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盯着床底角落里的一个缝隙，那里有一道小小的气流，是从病房的通风口吹进来的，或许能用来躲避蜘蛛的追击。

就在蜘蛛的银丝再次射过来的瞬间，林野猛地展翅，朝着缝隙飞过去。

银丝擦着他的腹部掠过，粘住了一根细小的灰尘，而他借着气流的推力，像一支箭一样，窜进了缝隙里。

缝隙里黑漆漆的，满是灰尘和霉菌的味道，可他终于安全了。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上，听着外面蜘蛛不甘心的 “咔嗒” 声，还有妈妈隐约的哭声，翅膀的伤口还在疼，可他却突然觉得，这疼痛无比真实。

这就是他的新生。

在一个玻璃囚笼般的病房里，以一只蚊子的身份，开始一场注定充满荆棘的生存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