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冷气开得足，陈远却觉得后背那块布料早就被汗浸透了，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
他手指放在鼠标上，指尖冰凉，点下了播放键。投影幕布上，视频开始播放。
是上个月在育才中学操场做的实测录像。画面上，几十个初中生排着队，
人手一根他带来的原型跳绳，绳柄是哑光黑的，比普通跳绳粗壮一圈。孩子们跳得呼哧带喘，
旁边的计数终端屏幕上，数字飞快地、准确地累加。“各位领导请看，
”陈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这是我们‘灵跃’智能跳绳的第四次实地测试。
数据通过内置的4G物联网卡直接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实时、无延迟。
对比旁边使用的传统蓝牙跳绳，在十五米外信号就开始出现丢包、计数不准的情况，
我们的产品在整场测试中，计数准确率百分之百，
彻底解决了距离限制和信号干扰……”他的话，像石子投进深潭，连个响动都没有。
椭圆会议桌对面，坐着市教育局体卫艺科的几个干部，还有今天来“观摩”的几位校长。
主位上是体卫艺科的副科长，姓赵，端着个保温杯，吹一口，喝一口，眼皮耷拉着，
也不知道看没看屏幕。他旁边是育才中学的孙校长，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
手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的烟，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眼神放空。再边上，
是几个学校的体育教研组长，交头接耳，声音低低的，像蚊子哼哼。视频放完了，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呜呜地送着冷风。陈远深吸一口气，
准备开始他演练过无数次的总结陈词，关于云端数据存储的长期价值，
关于构建全市统一体育测评平台的前景……“小陈啊，”赵科长终于放下了保温杯，
慢悠悠地开口，打断了他刚起头的话，“东西嘛，看起来是有点新意。
不过……”这个“不过”像一道闸，瞬间抬起了房间里所有人的眼皮。
孙校长也停下了敲烟的动作，看了过来。“成本呢？”赵科长问，“一根跳绳，
搞得这么复杂，又是4G卡又是云端的，造价不便宜吧？全市多少初中生？这笔钱，
从哪里出？”“赵科长，关于成本，我们核算过，
因为规模化生产……”陈远急忙调出准备好的成本分析PPT。孙校长却摆了摆手，
打断了陈远，脸上堆起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小陈，不是我们不支持创新。跳绳嘛，
就是个简单的体育项目，搞得跟高科技武器似的，有没有必要？再说了，数据上传到云端，
安不安全？学生的体能数据，那也是隐私啊。出了问题，谁负责？
”他旁边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教导主任立刻接话：“孙校考虑得是。而且，这绳子这么粗，
学生拿着顺手吗？别到时候影响了发挥，中考可是大事，耽误不起。”你一言，我一语。
之前沉默的众人仿佛突然找到了靶子，质疑声纷至沓来。
价格高昂、华而不实、数据风险、影响发挥……甚至有人提起，
之前合作多年的那家本地体育器材厂，人家的老款蓝牙跳绳，“用着也挺好，
没出过大岔子”。陈远站在那里，解释着，辩解着，感觉自己像个靶子，
被四面八方射来的冷箭钉在了原地。他嘴里发干，那些精心准备的技术参数、优势对比，
在对方轻飘飘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官腔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看到孙校长嘴角那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看到赵科长眼中那种审视廉价商品般的神色。
他们不在乎数据准不准，不在乎技术新不新，他们只在乎……陈远忽然明白了，
只在乎这东西会不会带来麻烦，只在乎他们固有的利益链条会不会被打破。那个本地器材厂，
他听说过，老板好像是某位领导的小舅子。会议草草收场。赵科长临走前，
拍了拍陈远的肩膀，语气“语重心长”：“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要结合实际。
再多调研调研，啊？”孙校长从他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对着赵科长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不懂事。
”陈远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投影仪还散发着余热，
幕布上的PPT定格在“谢谢聆听”那一页。他慢慢收拾着电脑和测试样品，
那根哑光黑的“灵跃”跳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铁。
第一次独自去城郊的向阳中学做产品介绍，他连校门都没能进去。门卫大爷拿着他的名片，
进去通报了一声，回来耷拉着眼皮：“我们领导在开会，没空。你走吧。”他站在校门外，
隔着铁栅栏，能看到操场上奔跑的学生，能看到飘扬的国旗。阳光明晃晃的，
刺得他眼睛发酸。还有那个区教育局的设备采购负责人，姓刘，约在一家茶馆。
他陪着笑脸介绍了半天，对方翘着二郎腿，用小指长长的指甲剔着牙，听完后，
嘬了嘬牙花子：“小陈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东西，听着是挺玄乎。可这行里的规矩，
你懂不懂？”“规矩？”陈远当时没反应过来。刘负责人嘿嘿一笑，身体往前凑了凑，
压低了声音：“你这定价，里面……有多少‘活动’空间？你们公司，
打算拿出几个点来打点啊？上上下下，那么多关口，不打点明白了，东西再好，
也进不了体系，明白吗？”陈远当时胃里就一阵翻涌。他勉强笑了笑，没接话。
刘负责人看他这样子，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往后一靠，挥挥手：“看来是不懂了。行了，
东西留下，资料我也看了，等消息吧。”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无数次碰壁，无数次冷眼，
无数次被敷衍、被刁难。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掌握着一点点权力的人，
似乎都以看到他这个“求人办事”的年轻销售露出窘迫、无奈的表情为乐。
他们的脸上仿佛都戴着一张同样的面具，上面写着“规矩”和“难办”，面具后面，
是深不见底的浑浊。他抱着沉重的样品箱走出教育局大楼。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气派的建筑，心里涌起的不是斗志，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这破班，
上的真是……憋屈。就在陈远和他所在的小公司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省教育厅不知道哪位领导，
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偶然提到了学生体质健康数据联网、建立全省统一监测平台的想法。
风声传出，市局立刻闻风而动。之前对“灵跃”爱答不理的赵科长，
电话直接打到了陈远手机上，语气亲切得让他差点没听出来是谁。“小陈啊，我是老赵！
你们那个跳绳，就是带4G联网功能的，资料再给我发一份详细的！对，立刻，马上！
省里很重视这个方向！”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得像坐了火箭。
市里组织专家团对几家备选产品进行“严格评估”。
稳定的云端存储架构——在盲测中碾压了包括那家“领导小舅子”厂子在内的所有竞争对手。
评估报告一路绿灯，市局最终拍板，
“灵跃”智能跳绳被正式选定为全市中考体育跳绳项目的唯一指定用绳。文件下发的那天，
陈远在公司，看着那份盖着红头大印的复印件，感觉像在做梦。经理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陈远！干得漂亮！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年底奖金，包你满意！
”陈远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心里那块冰，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成功”烫了一下，
发出“嗤”的一声，冒出点难以言喻的白汽。全市中考体育测试第一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空湛蓝，阳光灿烂。陈远作为技术保障人员，
跟着市教育局的巡视组一起下来检查各考点情况。带队的是局里一位姓钱的副局长，
赵科长陪在一边，躬着身子，笑容满面。
车队刚到第一个考点——就是他曾经连门都没进去的向阳中学门口，车还没停稳，
校门里就呼啦啦涌出一群人。打头的就是那位曾经“在开会”的校长，
此刻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车队前。钱副局长刚下车，
校长的手就伸了过去，双手紧紧握住：“钱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领导莅临指导！
”钱副局长矜持地点点头。校长又立刻转向旁边的赵科长：“赵科，辛苦辛苦！”然后，
他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陈远。只是一瞬间的错愕，那表情立刻被更浓的笑意覆盖，
他一把抓住陈远的手，用力摇晃：“陈工！哎呀，陈工也来了！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