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一把揪住我衣领按在墙上的校霸,如今系着粉色围裙在夜市炸鸡排。
我举着手机直播:“家人们看啊,这就是当年号称打遍全校无敌手的鸡排哥!
”他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地继续翻鸡排。直播间突然有人刷火箭:“告诉他,
我是他当年暗恋的校花。”我正要传话,他却擦擦汗:“那份不要辣椒,对吧?
”“你怎么知道?”“你每晚都来,从来不要辣椒。”直播间炸了,
校花又刷十个火箭:“问他记不记得学校后墙的栀子花。”听到这句话,
他手中的夹子突然掉进了油锅。---一夜市的声音是黏稠的,
裹着油烟、香料和鼎沸人声,像一锅永远熬不化的浓汤。我举着手机,稳定器微微发烫,
屏幕的冷光映着我刻意调整到位的、带点猎奇兴奋的表情。“家人们,看到了吗?烟火人间,
众生百态!今晚带大家探访的,可是个‘宝藏’摊位!”我压低声音,
对着收音麦克风营造神秘感。弹幕滚动着,插科打诨,催促我快点进入正题。我调整镜头,
对准了那个在腾腾热气后忙碌的身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有些油污的灰色T恤,
外面系着一条格格不入的、印着卡通小猫的粉色围裙,围裙边缘沾着斑驳的面包糠和酱汁。
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能看见青色的发茬。额头上、脸颊上都是汗,
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他动作熟练,用夹子翻动着油锅里滋滋作响的鸡排,计时,捞出,控油,
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利落分块,撒粉,装袋,递出,收钱,一气呵成。那张脸,
褪去了少年时的尖锐和青涩,被生活磨出了粗糙的棱角,眉眼低垂着,藏起了所有情绪,
只剩下专注,或者说,麻木。但我认得他。化成灰我都认得。“镜头拉近点!对焦!
家人们看清楚了!”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报复性的快意,
“‘刘记鸡排’——老板,认识不?说出来吓死你们!
这就是当年咱们三中号称打遍全校无敌手,一把能把我这种小鸡仔拎起来按墙上的——校霸,
刘铮!”弹幕瞬间爆炸。“卧槽?真的假的?”“这哥们当年这么猛?”“主播骗流量吧?
看着不像啊!”“像不像你说了算?家人们看那胳膊肌肉,
还有那眼神……”“校霸沦落至此?唏嘘啊!”“什么沦落,这叫回归正道!
”礼物和吐槽混杂着刷过屏幕。
我心头那股积压了多年的、混合着恐惧、屈辱和某种隐秘嫉妒的块垒,
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当年他像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揪着我衣领,
把我按在冰冷墙壁上时,那轻蔑的眼神,我记了很多年。现在,这座山塌了,塌在了油锅里,
塌在了这粉色的围裙里。我挤过排队的人群,凑到摊位前,手机镜头几乎要怼到他脸上。
他正低头给一份鸡排撒梅子粉,察觉到光线变化,抬起头。额角的汗珠滚落,掉进油锅,
激起细微的“刺啦”一声。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停顿了大约两秒。那眼神很深,
像夜市尽头那条被垃圾堵塞的臭水沟,看不清底下有什么。没有惊讶,没有愤怒,
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东西,
快得让我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继续翻动下一块鸡排,
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讨嫌的直播网红。这种无视比骂我一句更让我难受。“嘿,老板,
还认识我不?”我故意大声说,确保收音清晰,“三中,隔壁班的,王磊!
当年你可没少‘照顾’我啊!”他依旧没抬头,手上的动作没停,
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像一块被捶打过度、失了弹性的肉。就在这时,
直播间突然特效闪烁,一个金光闪闪的ID“清风拂柳”连刷了三个“火箭”。
这是平台最贵的礼物之一。整个屏幕都被特效覆盖。我心头一跳,
赶紧念谢:“谢谢‘清风拂柳’老板的三个火箭!老板大气!老板有什么想看的吗?
”“清风拂柳”没有说话,隔了几秒,又刷了两个火箭,
然后用加粗炫彩的弹幕缓缓打出一行字:“告诉他,我是林薇。”林薇?我脑子嗡了一下。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穿了夜市的所有嘈杂,
把我拉回了那个弥漫着樟脑和栀子花气的夏天。林薇。三中的校花。
刘铮当年……好像是真的喜欢她。有人见过他偷偷在她课桌里塞饮料,
也有人传言他为了她和校外的人打过架。当然,这都是传说,刘铮那种人,
喜欢谁大概也只会用霸道的方式。我压下心头的诧异和一丝莫名的兴奋,清了清嗓子,
对着摊位后忙碌的刘铮喊道:“喂,鸡排哥!直播间有位大佬,‘清风拂柳’,说是林薇!
记得吗?咱们那届的校花林薇!”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希望看到他震惊,看到他尴尬,甚至看到一丝追悔莫及的痛苦。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流到下颌的汗水,
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得可怕,又带着一种……了然的穿透力,
仿佛早就看穿了我所有幼稚的把戏。他的视线掠过我的手机屏幕,然后落在我脸上,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嗯。这份,不要辣椒,对吧?”我愣住了。
所有的预设情节都被这一句平淡无奇的话打得粉碎。“……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问,
声音都有些变调。他已经低下头,开始给我的那份鸡排撒粉,
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每晚都来,从来不要辣椒。”二“轰——”直播间彻底炸了。
弹幕像疯了一样滚动,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文字。“卧槽卧槽卧槽!他记得!
”“暗恋实锤了?!”“什么暗恋,这明明是观察入微!”“校霸居然记得主播不吃辣?
这什么情节?”“细思极恐,他是不是早就认出主播了?”“粉色围裙杀我!这反差萌!
”“只有我好奇校花现在怎么样了吗?”“清风拂柳”大佬,也就是林薇,
似乎也被这一幕触动了。屏幕上再次被火箭特效淹没,一次十个,足足刷了十次!
整个直播间热度瞬间冲上了同城榜首。金色的火箭拖着尾焰呼啸而过,
然后是那条加粗的、仿佛带着某种沉重力量的弹幕:“问他,
还记不记得学校后墙那片栀子花。”我的心猛地一跳。学校后墙的栀子花?
那是个更隐秘的传说。据说那是刘铮和林薇唯一可能有过私下交集的地方。
有人说看见过刘铮在那里等林薇,也有人说是林薇在那里拒绝了刘铮。版本众多,莫衷一是。
但那个地点,因为偏僻,因为花香浓烈,天然就带着青春里暧昧与伤感的色彩。这句话,
像一把钥匙,试图去拧动一把早已锈死的锁。我深吸一口气,夜市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
我看着刘铮,他正将炸好的、属于我的那份不要辣椒的鸡排装进纸袋,封口,动作依然稳定。
但不知为何,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他低垂的眉眼里弥漫开来。“鸡排哥,
”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转述神谕般的庄重,
“‘清风拂柳’……林薇让我问你,”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那句话,
“你还记不记得,学校后墙那片栀子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声音——摊主的叫卖、顾客的谈笑、油锅的沸腾、音响里劣质的流行歌——所有这些背景音,
骤然退潮,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所有的光线,
似乎都聚焦在了他那双握着夹子和食物夹的手上。我看见他的手指,关节粗大,
指节处有烫伤的旧痕和新疤。那双手,曾经骨节分明,充满力量,能轻易揪起我的衣领,
也能在篮球场上投出漂亮的弧线。现在,它们停顿在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哐当!”那柄长长的、油腻的食物夹,从他突然失力的右手中滑脱,
直直地掉进了翻滚着金黄油泡的热油里。滚烫的油花溅起,有几滴溅在他裸露的小臂上,
瞬间泛起红点。但他毫无反应。他猛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死水,不再是深潭。
那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轰然倒塌,露出了底下被掩埋了十年、一片荒芜的废墟。
震惊,痛楚,茫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那是一种彻底被击穿的表情,
所有用于防御的冷漠和麻木,在“栀子花”这三个字面前,土崩瓦解。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
先是看向我,然后又移向我手中的手机屏幕,那上面,“清风拂柳”的ID还在闪耀。
他就那样看着,像是透过冰冷的屏幕,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夏天。
后面排队的学生不明所以,催促着:“老板,我的甘梅味的好了没?”他像是没听见。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我,手机屏幕,
以及那句无声地回荡在油腻空气里的——关于栀子花的问话。油锅还在滋滋作响,
那柄沉底的夹子,无人捞起。三“喂!老板!搞什么啊!我的鸡排!
”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高个子男生不耐烦地敲了敲摊位前的玻璃挡板。这声催促像一根针,
刺破了凝滞的空气。刘铮猛地回神,那瞬间坍塌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固,
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冰冷。他迅速弯腰,
锅里捞起那把夹子——动作快得我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冷气——他的手背和手指立刻红了一片。
但他只是眉头皱紧了一下,把夹子扔到旁边的水槽里,打开水龙头冲刷,发出刺耳的声音。
然后他拿起备用的夹子,一言不发地开始给那个男生装袋,撒粉,找钱。整个过程,
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手机屏幕,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态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
但直播间里的人不这么认为。“我靠我看到了什么?”“夹子掉了!他慌了!
”“绝对有故事!校花一句话破防了!”“主播快问啊!别愣着!
”“清风拂柳林薇又刷了一个火箭,弹幕写着:“他果然记得……”“哭了,
这是什么青春疼痛文学现场。”“赌五毛,当年肯定是校霸暗恋校花!”“楼上扯淡,
我看是爱而不得!”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猜测和礼物,
又看看摊位后面无表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刘铮,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攫住了我。
是报复的快感?好像有,但不多。更多的是一种闯入他人禁地、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的惶惑,
以及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强烈的失落和好奇。那个关于栀子花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装着鸡排的纸袋,入手温热。这一次,我没像前几晚那样立刻转身就走,
而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探究:“你……没事吧?”他抬眼看我,
那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沉寂,甚至更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警告。“十块。”他说,
声音沙哑,带着油烟气。我扫码付了钱,站在原地,有点尴尬。
直播间的观众还在疯狂催促我继续追问。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不是智能机的铃声,
而是很老式的“滴滴”声。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厚重的、屏幕很小的旧款诺基亚手机,
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我捕捉到他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一种厌烦又无奈的神色掠过脸庞。
他没接,直接按掉了。但那个铃声,和那个老掉牙的手机,
与他刚才因为“栀子花”而失态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块拼图,
突兀地嵌入了我对“鸡排哥”的认知里。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或者说,他的落魄之下,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沉重。我没再停留,拿着鸡排,
对着直播间说了几句圆场的话,匆匆离开了摊位。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
刘铮已经恢复了忙碌的节奏,翻鸡排,控油,装袋,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那背影,
在缭绕的油烟和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僵硬,甚至……有几分孤寂。四接下来的几天,
我没再去夜市直播。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刘铮最后那个眼神让我有些不自在,
也许是直播间里那些关于青春和遗憾的讨论让我觉得自己的报复行为有些索然无味。又或者,
是“林薇”和“栀子花”勾起了我对自己那并不光彩的青春的好奇。我通过各种渠道,
联系上了一些散落各地的老同学。提起刘铮,大部分人的记忆都停留在高中毕业。
他成绩不好,也没听说考上什么像样的大学,之后就几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有人说他好像去南方打工了,也有人说他家里出了事,具体不详。总之,
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校霸,迅速沦为了同学录里一个模糊的符号。
直到我联系到当年和刘铮同班、现在在老家做公务员的一个同学。
他在电话那头“哦”了半天,才恍然道:“刘铮啊……想起来了。他后来是挺惨的。”“惨?
”我追问。“嗯。听说他爸在他大二那年车祸没了,他妈身体一直不好,受了刺激就垮了。
他好像就辍学回来照顾他妈了。后来……就在夜市摆摊了吧?具体不太清楚,没什么联系了。
”挂了电话,我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父亲去世,母亲病重,
辍学养家……这些沉重的字眼,和我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形象格格不入,
却又奇异地拼凑成了现在这个系着粉色围裙、在油锅前沉默劳作的“鸡排哥”。那么,
林薇呢?关于林薇的消息就好打听多了。她大学考得很好,去了北京,
毕业后进了一家知名的外企,据说发展得不错,是典型的光鲜亮丽的都市精英。
社交账号上的照片,妆容精致,举止得体,和记忆中那个清纯温柔的校花形象有些出入,
但依旧是美的,是一种被精心养护出来的、带着距离感的美。她为什么会来看我的直播?
又为什么,会在认出刘铮后,问出那个关于栀子花的问题?还砸下重金?是怀念?是愧疚?
还是……仅仅出于一种对落魄旧识居高临下的好奇?我找不到答案。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
那个厌烦又无奈的表情,还有同学口中“挺惨的”评价,像迷雾一样笼罩在刘铮身上。
而林薇,则是迷雾之外,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我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傍晚,回到了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