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长安，朱雀大街上的柳絮正飘得热闹。沈青芜拎着半只刚出炉的桂花糕，脚步轻快地往城西的回春堂赶，裙摆扫过青石板路，带起一阵淡淡的脂粉香。她今日偷溜出相府，原是替母亲取药，却被街角糖画摊的热闹勾了去，耽搁了不少时辰，此刻正怕回去晚了挨管家嬷嬷的念叨，脚下便不由得加快了些。
转过街角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沈青芜下意识往旁边躲，却没留意肩头撞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手里的桂花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油纸散开，雪白的糕点沾了层灰，香气混着尘土气弥漫开来。
“哎呀！”她惊呼一声，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糕点——那是父亲最爱的口味，她攒了三日的月钱才买的。
不等她回过神，马蹄声已到近前。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骤然停在她身侧，马背上的男子勒住缰绳，动作利落干脆，带起的风掀动了他身上玄色的锦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沈青芜抬头，撞进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离的威严。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腰间佩着一把古朴的长剑，剑穗是低调的墨色，与他整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
“你没事吧？”男子的声音低沉，像浸过寒泉，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沈青芜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被马撞到，后背惊出一层薄汗。但看着地上的桂花糕，心疼盖过了后怕，她皱着眉，语气里带了点冲劲儿：“人是没事，可我的桂花糕……”
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面，眸色微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来：“这点银子，赔你的糕点。”
那锭银子足有五两重，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用度，买十盒桂花糕都绰绰有余。沈青芜本就不是贪财的人，见他如此，反倒觉得被轻慢了，她一扬下巴，把银子推了回去：“谁要你的银子？我要的是我那刚买的桂花糕！你这人骑马不看路吗？差点撞到人不说，还毁了我的东西！”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姑娘的娇蛮，引得周围几个路人停下脚步张望。货郎见状，连忙挑着担子溜走了，生怕惹祸上身。
男子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微微挑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他身边的随从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时辰不早了……”
男子抬手制止了随从，目光重新落在沈青芜身上，平静地说：“是我的疏忽。前面街角就有一家糕饼铺，我让人去给你再买一份。”
“我不要！”沈青芜梗着脖子，“那家的没有刚才那家的好吃！而且我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的，不是你随便买一份就能代替的！”她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在胡搅蛮缠，可不知怎的，对着眼前这个一脸沉稳、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就忍不住想撒点泼。
男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周围的空气安静下来，连柳絮飘落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
就在沈青芜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的时候，男子翻身下马，动作流畅优雅，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他走到沈青芜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地上的桂花糕，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确实是我不对。除了赔你糕点，你还想如何？”
他的靠近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不似寻常男子那般熏人，倒让沈青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脸颊微微发烫，刚才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
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一片柳絮，正好落在沈青芜的发间。男子的目光顿了顿，伸手，似乎想替她拂去，指尖却在快要碰到发丝时停住，转而收回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若是没想好，便先记下这笔账。改日若有缘再见，我再赔给你。”
说完，他对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沈青芜。那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雄鹰，线条流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玉佩你拿着，算是信物。”男子说道，“凭它找我，我必不推辞。”
沈青芜愣愣地接过玉佩，触手温润。等她反应过来，想再说些什么时，男子已经重新上马，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玄色的袍角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地上的桂花糕，心里五味杂陈。刚才那股子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些许莫名的慌乱和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青芜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一个焦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沈青芜回头，见是相府的家丁福安，正满头大汗地朝她跑来。“小姐，您可让奴婢好找！夫人那边都问了好几遍了，您取的药呢？”
沈青芜这才想起正事，连忙从袖中取出药包递给福安，嘴里嘟囔着：“刚才碰到点事，耽搁了。”她把玉佩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荷包里，拍了拍，快步跟着福安往回走。
路过刚才那家糕饼铺时，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念叨：算你还有点诚意，不过，下次再让我碰到，可没这么容易饶过你。
而此时，玄色锦袍的男子正坐在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里，闭目养神。随从在一旁低声禀报：“公子，已经按您的吩咐，派人去查刚才那位姑娘的身份了。”
男子“嗯”了一声，眼帘未抬，指尖轻轻摩挲着缰绳上的纹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那个小姑娘皱着眉、气鼓鼓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猫，倒有几分意思。
“她手里的玉佩，”男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是我母妃留下的那枚？”
“是。”随从恭敬地回答，“您说要用有分量的信物，属下便取了那枚。”
男子沉默了，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咯吱”声。那枚鹰形玉佩，是他年少时母妃亲手为他戴上的，说能保他平安顺遂，这些年一直被他珍藏着，从未离身。今日不知怎的，竟会将它递出去。
或许，是那姑娘眼里的执拗，像极了当年不顾一切要护着他的母妃吧。他微微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长安的繁华依旧，只是这繁华之下，藏着多少暗流涌动，怕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枚无意中送出的玉佩，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将他和那个叫沈青芜的姑娘，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卷入一场关乎家族、权谋，甚至生死的风波之中。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回到相府时，沈青芜特意绕开了前院，从侧门溜回了自己的“芜香院”。刚进门，贴身丫鬟绿萼就迎了上来，一脸担忧：“小姐，您可回来了！刚才张嬷嬷过来问了，说夫人让您回来就去正房一趟呢。”
沈青芜吐了吐舌头，把药包递给绿萼：“你先把药给母亲送去，就说我换件衣服马上过去。”她可不想穿着这身沾了点灰尘的衣服去见母亲，不然又是一顿盘问。
绿萼接过药包，又叮嘱道：“小姐，您快些，别让夫人等急了。”
沈青芜点点头，快步走进内室。她脱下外面的襦裙，换上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铜镜里的少女，眉眼弯弯，肌肤白皙，嘴角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活泼又灵动。只是此刻，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荷包，那里藏着那枚鹰形玉佩，触感温润，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到底是谁呢？”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看穿着打扮，不像普通百姓，可也不是宫里的人……”她在京中认识的权贵子弟不少，大多是些浮夸子弟，像刚才那个男子那般沉稳内敛，又带着威严的，倒真是少见。
正想着，绿萼回来了，催道：“小姐，夫人问您怎么还没过去呢。”
沈青芜回过神，拍了拍脸颊：“来了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胡思乱想，跟着绿萼往正房走去。
相府正房内，沈夫人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绣谱，见沈青芜进来，放下绣谱，嗔怪道：“你这孩子，取个药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又贪玩，在哪儿耽搁了？”
沈青芜挨着沈夫人坐下，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娘，我没有贪玩，就是路上碰到点事，所以晚了些。您看，药这不取回来了吗？”
沈夫人无奈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就你嘴甜。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如今京城里不太平，一个姑娘家在外久留，不安全。”
“知道啦，娘。”沈青芜乖巧地应着，心里却有些疑惑。母亲说京城里不太平？她怎么没感觉到？这些日子，她除了偶尔溜出去玩，大多时候都在府里，只觉得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沈夫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有些事，你们小辈不知道也好。总之，你乖乖待在府里，少出去惹事，就是给娘省心了。”
沈青芜见母亲神色凝重，便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父亲在朝中为官，母亲向来对朝堂之事格外敏感，或许真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暗流在涌动。
从正房出来，沈青芜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她想问问父亲，最近京里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相府的书房在府邸深处，周围种着几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遮挡了不少阳光，显得有些幽静。沈青芜走到书房门口，刚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父亲沈相的声音，似乎在跟人说话，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太子那边动作越来越明显了，昨日又在朝堂上参了李大人一本，明着是说李大人办事不力，实则是冲着我们来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沉稳有力，沈青芜听着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沈相不必过于担忧，太子根基未稳，陛下心中自有考量。只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需得早做准备。”
沈相叹了口气：“我自然知道。只是如今局势复杂，二皇子和三皇子也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啊。”
“沈相放心，我会让人多留意各方动静，一有消息，立刻告知您。”
“有劳你了，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沈青芜心里一惊。靖王萧玦，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手握兵权，常年驻守北疆，极少回京。他怎么会在父亲的书房里？
她正愣神，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相和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她上午在街角遇到的那个骑马的男子！
四目相对，沈青芜和萧玦都愣住了。
沈相见状，有些疑惑地看向沈青芜：“青芜？你怎么在这里？”
沈青芜这才回过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父亲有点事。”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萧玦，心里又惊又窘。原来他就是靖王？那个传说中战功赫赫、威慑北疆的靖王？难怪他身上有那样沉稳威严的气质。
萧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这个小姑娘，眸色微闪，随即恢复了平静，对着沈相微微颔首：“沈相，既然事情已经谈完，本王就先告辞了。”
沈相连忙点头：“殿下慢走，下官就不远送了。”
萧玦转身离开，经过沈青芜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桂花糕的账，本王记下了。”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的拐角处。
沈青芜站在原地，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偷偷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正疑惑地看着她，连忙低下头，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青芜，你刚才跟靖王殿下说什么呢？”沈相问道。
“没……没说什么。”沈青芜慌忙摆手，“我就是……就是觉得殿下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相笑了笑：“靖王殿下常年在外，你怕是认错人了。好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青芜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可刚才听到父亲和靖王的谈话，心里乱糟糟的，哪里还敢问什么，便随口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父亲，晚上想吃什么，女儿让厨房做。”
沈相见她神色慌张，知道她定是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便也没拆穿，只是温和地说：“不必了，你娘应该已经安排好了。你回院子去吧，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
“哦，好。”沈青芜如蒙大赦，连忙转身跑了。
回到芜香院，沈青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心跳依旧很快。她坐在梳妆台前，从荷包里取出那枚鹰形玉佩，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原来他是靖王萧玦。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杀伐果断的靖王。可上午在街角，他虽然看起来冷淡，却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怕，甚至……还挺讲道理的？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她甩了甩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可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萧玦那张俊朗的脸，和他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
“沈青芜啊沈青芜，你想什么呢！”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他是靖王，你是相府小姐，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是偶然遇到，还吵了一架，有什么好胡思乱想的。”
话虽如此，她却把那枚玉佩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荷包里，贴身藏好。
接下来的几日，沈青芜果然听话地待在府里，没再出去。她帮着母亲做做针线活，或者在院子里看看书，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可她心里，却总是忍不住想起靖王萧玦，想起他们在街角的争执，想起在书房门口的偶遇。
她甚至开始留意府里下人的议论，想从中听到一些关于靖王的消息。可下人们谈论的，大多是些家长里短，偶尔提到靖王，也只是说他回京了，至于其他的，便一无所知。
直到第五日傍晚，绿萼从外面回来，兴奋地对沈青芜说：“小姐，外面可热闹了！听说今晚曲江池有灯会，好多人都要去呢！”
灯会？沈青芜眼睛一亮。她最喜欢热闹了，尤其是灯会，有各种各样的花灯，还有好吃的好玩的。她心里立刻活络起来，想出去看看。
可转念一想，母亲的叮嘱和父亲凝重的神色又浮现在眼前，她有些犹豫了。
绿萼看出了她的心思，劝道：“小姐，难得有灯会，出去走走嘛。我们早点去，早点回来，不会让夫人知道的。”
沈青芜被说动了。她实在是闷得慌，而且，她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念头——或许，能在灯会上再遇到靖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在她心里疯长。她点了点头：“好，那我们悄悄出去，早点回来。”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曲江池边挤满了前来赏灯的人，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各式各样的花灯点亮了夜空，有走马灯、兔子灯、莲花灯……造型各异，璀璨夺目。
沈青芜和绿萼挤在人群中，看得眼花缭乱。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襦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插着几朵珠花，看起来娇俏动人。一路上，她吃着糖葫芦，看着热闹，把府里的烦恼和对靖王的那点心思都抛到了脑后。
“小姐，你看那个兔子灯，好可爱啊！”绿萼指着不远处一盏巨大的兔子灯说道。
沈青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兔子灯做得栩栩如生，两只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眼睛是用红色的琉璃珠做的，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走，我们去看看！”沈青芜拉着绿萼，朝兔子灯的方向挤去。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道：“快让让！快让让！马车来了！”
沈青芜和绿萼被人群推搡着，踉跄了几步。沈青芜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没说话，只是伸手扶了她一把。那只手宽大有力，带着熟悉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