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朝阳

第一卷：冷月芜香第一章：笼中雀寒意料峭，卷过重重宫墙，将最后几片枯叶也扫落进朱红宫道的尘埃里。

大晟王朝的皇宫，在暮冬的午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寂静中透着无声的压迫。

沈知意裹着一件半旧的浅碧色织锦披风，沿着宫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走着。

她低垂着头，步伐细碎，像一只受惊的雀儿，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偶尔有端着物件的宫人匆匆而过，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位寄养在宫中、靠着己故沈太傅那点微末恩荫过活的孤女，在众人眼中，与角落里沉默的石灯、檐下积年的旧苔并无不同。

温顺，怯懦，背景模糊。

“听说了吗？

太子殿下前日在围场受了惊，马匹无故发狂，幸亏宁王殿下眼疾手快……嘘！

慎言！

慎言！

这事儿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两个小太监压低的交谈声随风飘来，又在看到她时戛然而止，迅速躬身退到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对任何一位挂着“主子”名号之人的恭敬，尽管这恭敬里并无多少真心。

沈知意仿若未闻，依旧低着头慢慢前行。

宽大的袖口下，她的指尖却微微收拢。

太子受惊，宁王救驾……这宫里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她回到自己位于宫廷最偏僻角落的“芜香苑”。

名虽雅致，实则不过是一处狭小宫院，陈设简陋，唯一的优点是清静，少有人来。

院里一株老梅倒是倔强，疏疏落落地开着几朵惨白的花，在寒风中颤巍。

摒退了唯一侍奉她的、有些迟钝的老宫人周嬷嬷，沈知意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走到窗前，望着那株寒梅，眼中那份怯懦和温顺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锐利。

十年了。

从十年前那个血流成河、喊杀震天的夜晚，她被忠心老仆塞进密道，眼睁睁看着沈府化为灰烬的那一刻起，那个天真烂漫的沈家阿芜就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顶着“沈知意”名字的幽魂，一个为查清真相、为沈家满门昭雪而活的复仇者。

《山河图》……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她衣角，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这三个字，是她这十年来唯一的线索。

那卷据说藏有前朝秘宝、更能动摇国本的图，为何会成为构陷父亲谋反的铁证？

她知道凶手权势滔天，能在一夜之间让清流领袖的太傅府灰飞烟灭，必然是盘踞在这王朝顶端的庞然大物。

首辅林维雍？

皇后张氏？

或是其他潜藏在暗处的势力？

她必须谨慎，比最狡猾的狐狸更谨慎。

这深宫，是牢笼，也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一个无依无靠、柔弱可欺的孤女，谁会费心防备？

“姑娘，该用点心了一。”

周嬷嬷端着一碟粗糙的糕点进来，放在桌上，浑浊的眼里带着纯粹的关切。

沈知意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平日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这点心很是欢喜的表情：“多谢嬷嬷。”

她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吃着，心思却己飘远。

今日是十五，按例，后宫低位妃嫔和她们这些寄居的宗室、勋贵之后，需去坤宁宫向张皇后请安。

那是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场合。

片刻后，沈知意重新裹好披风，再次走入寒冷的宫道，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她的步伐更慢，头垂得更低。

坤宁宫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温暖如春。

张皇后端坐凤座之上，身着正红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雍容华贵，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端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下方，坐着几位嫔妃，以及几位如沈知意般的勋贵之后。

林晚镜也在其中，她坐在张皇后下首不远，姿态优雅，正含笑与皇后说着什么，引得皇后微微颔首。

沈知意悄无声息地进入殿内，按照品级跪在最后面的蒲团上，行大礼参拜，声音细弱蚊蝇：“臣女沈知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她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波澜。

张皇后目光淡淡扫过，随意道了声“起吧”，便又继续与林晚镜说话。

“晚镜这丫头，就是知礼，前日送来的那副亲手绣的《百鸟朝凤》屏风，做工精巧，连皇上见了都夸赞不己。”

“娘娘谬赞了，能为娘娘分忧，是晚镜的福分。”

林晚镜声音清越，态度恭谨又不失身份。

沈知意垂首站在角落，仿佛融入殿柱的阴影。

她听着皇后与林晚镜的对话，听着其他妃嫔偶尔的奉承，心中一片清明。

林晚镜是首辅之女，她的殷勤，代表着林氏家族对中宫的态度。

而皇后对林晚镜的亲近，又何尝不是对林氏权势的某种默许与拉拢？

这宫廷，每一句笑语背后，都可能藏着无形的刀剑。

请安结束，众人鱼贯而出。

沈知意刻意落在最后。

行至宫门处，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是张皇后所出的九公主萧玥，正风风火火地跑来，险些撞到一位低位嫔妃。

“母后！

母后！

您答应我的那只西域进贡的雪貂呢？”

九公主娇憨地拉着皇后的衣袖撒娇，全然不顾礼数。

张皇后宠溺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慌什么，还能少了你的？

福公公，去给公主取来。”

一位面白无须、眼神精亮的中年太监躬身应下，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沈福全。

他转身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外众人，在几乎无人注意的沈知意身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带着一种评估与审视，冰冷而锐利，绝非一个普通太监所能有。

沈知意心头一凛，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福公公……这位内廷权宦，为何会注意到她这只“笼中雀”？

是巧合，还是……她近日暗中查探《山河图》旧事，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

她不敢多想，随着人流退出坤宁宫。

冷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后背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回去的路上，她刻意绕了一段路，经过靠近前朝的御花园。

这里比后宫更开阔，也更容易“偶遇”一些不该遇到的人。

果然，在穿过一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时，一阵清越的琴声随风传来。

琴音淙淙，如流水，如松涛，在这冬日里显得格外空灵悠远。

沈知意脚步微顿。

这琴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凉亭中，一人背对着她，身着月白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正专注于案上的古琴。

是宁王萧璟。

那位传闻中只爱风月、不问政事的闲散王爷。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知意不欲多事，正欲悄悄离开，琴声却戛然而止。

萧璟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假山旁那抹几乎要与灰白岩石融为一体的浅碧色身影上。

他的面容清俊温雅，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眼神却如深秋的寒潭，看似平静，内里却幽深难测。

“何人窥听？”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

沈知意心中一紧，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带着惶恐和怯懦，快步走出，在亭外石阶下跪倒：“臣女沈知意，无意惊扰王爷雅兴，请王爷恕罪。”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对方洁净的袍角和精致的云纹靴。

萧璟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带着探究，仿佛要穿透她卑微顺从的外表，看清内里究竟藏着什么。

“沈……知意？”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沈知意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却依旧恭敬地垂视地面，不敢与他对视。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西周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良久，萧璟才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温和，却让沈知意心头莫名一沉。

“原来是沈太傅的千金。”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起来吧。

冬日寒冷，早些回去。”

“谢王爷。”

沈知意再次叩首，这才起身，依旧保持着躬身倒退的姿势，首到退出数步，才转身快步离开。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宁王萧璟此刻的表情。

首到走出很远，彻底离开了御花园的范围，沈知意才敢放缓脚步，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宁王萧璟……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仅仅是客套，还是……别有深意？

她想起宫中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却对朝政毫无兴趣，只爱寄情山水，抚琴作画。

可方才那短暂的接触，他看似温和的言语背后，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却绝非一个真正闲散之人所能拥有。

还有福公公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这看似平静的宫廷，实则暗流汹涌。

而她，这只被所有人忽视的“笼中雀”，似乎己经开始被某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注意到了。

她抬头，望了望西西方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

暮色渐合，云层低压，仿佛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沈知意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无论如何，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

为了十年前，沈家那一夜未曾熄灭的烈火与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