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见转学生顾星野正在捡拾散落的素描本。
少年肩胛骨在白色校服下凸起锋利的弧度，后颈处医用胶布边缘翻卷，露出小片青紫的针孔。
"我来帮你。
"她蹲下身，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
顾星野猛地缩手，素描本扉页翻开的瞬间，林栀夏看见密密麻麻的星轨图。
铅笔勾勒的银河下压着半张诊断书，她只来得及瞥见"骨髓穿刺"四个字，少年已经将本子死死扣在胸前。
"谢谢。
"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火柴，擦不出半点温度。
放学后的画室浮动着松节油的味道，林栀夏正在修改参赛作品。
画布上铅灰色的云层即将完成，却总缺了道破开阴霾的光。
调色刀突然打滑，钴蓝色颜料泼在顾星野借她的伞面——那是今早他硬塞过来的，黑色伞骨上还缠着未拆的输液胶管。
"果然在这里。
"清冷嗓音惊得她差点打翻调色盘。
顾星野倚在门边，袖口露出半截绷带，"美术老师让我来送丙烯。
"暮色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切割出明暗交界，林栀夏发现他右耳后有颗小痣，藏在碎发里像粒迷路的星子。
她慌忙用刮刀挑起群青："要下雨了，伞...""你用着。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消毒水气息，"反正我讨厌下雨天。
"这句话在三天后的深夜得到印证。
林栀夏躲在实验楼顶层画星空投影，忽然听见安全通道里的闷哼。
手电筒光束扫过转角，顾星野正蜷在楼梯间吞药片，校服领口被冷汗浸透，脚边散落着CT报告单。
她想起医务室最下层抽屉里的盐酸帕罗西汀，想起自己腕间被水彩颜料掩盖的淡粉色疤痕。
此刻少年眼里的惊惶如此熟悉，仿佛看见镜中倒影。
"猎户座大星云，"她突然开口，投影仪在墙面铺开绚烂星云，"老师说这里面藏着诞生恒星的摇篮。
"顾星野的手指深深陷进膝盖，喉结动了动："更像是...碎掉的万花筒。
"他们就这样在摇晃的光斑中对峙。
直到林栀夏掏出速写本，撕下画着服药提醒的那页塞进他掌心。
少年瞳孔骤缩——纸角不起眼处，有人用铅笔反复描摹同一组数字：0624，他病历卡上的住院编号。
雨又开始下了。
心理咨询室的沙盘里，顾星野第三次摆出相同的布局。
东南角的黑色塔楼压着贝壳，西北方散落着碎玻璃，中央却突兀地立着个迷你画架。
"上周四你说梦见自己在海底修天文台。
"咨询师转动着沙盘，"今天这座塔楼比上次高了十厘米。
"少年指尖的沙子簌簌坠落。
落地窗外飘过鹅黄色裙角，他看见林栀夏抱着速写本穿过紫藤花架，腕间的绿丝带被风吹成蝴蝶结。
咨询师顺着他的目光轻笑："听说美术部在征集星空主题作品？"顾星野突然打翻沙盘里的灯塔。
鎏金砂砾漫过画架时，他想起昨夜路过画室看见的场景——林栀夏踮脚去够储物柜顶端的银箔纸，后腰露出一截皮肤，淡青色血管蜿蜒如星图。
此刻咨询师递来的纸巾盒上印着"慈安医院"logo，那个他待了整整三个夏天的地方。
0624号病房窗外的广玉兰，总在雨夜把影子投成监护仪的心电图。
梅雨季的闷热催生出更多秘密。
物理课代表发现顾星野的竞赛试卷背面全是化学分子式，生物老师撞见林栀夏在培养皿里养发光水母。
而老校工总在深夜巡逻时，看见顶楼画室交替亮起冷暖色光。
某个蝉鸣嘶鸣的午后，林栀夏在器材室找石膏像时撞见顾星野。
少年正在往左臂注射透明液体，金属托盘里躺着胰岛素笔。
"不是毒品。
"他扯下衣袖的速度太快，碰翻了装松节油的玻璃瓶。
浓烈气息漫上来时，林栀夏突然握住他发抖的手腕——那里布满新旧针孔，像撒哈拉沙漠的星团遗迹。
她解开自己领口的丝巾，露出锁骨下方留置针的愈合疤痕："慈安医院儿童血液科，2018年夏天。
"顾星野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起那个总是缩在走廊尽头画星星的女孩，白炽灯把她病号服照得透明，床头卡姓名栏贴着"林小满"的便签。
原来栀子花气味的止疼贴，早在四年前就曾飘过他的病房。
全市美术竞赛截稿前夜，林栀夏在画室通宵。
当她在阴云裂痕处贴上最后一片银箔时，顶灯突然熄灭。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门边抱着毛毯的顾星野。
"变电站故障。
"他的声音混着薄荷糖清凉，"要听猎户座诞生的故事吗？"取暖器发出橙红光晕，他们并肩躺在星空投影里。
顾星野说恒星死亡时会坍缩成钻石星，林栀夏指出他毛衣袖口掉出的药盒是阿戈美拉汀。
当他的手无意间碰到她冰凉的脚踝，两个人都假装在看虚构的流星雨。
清晨教导主任破门而入时，看见画架上蒙着校服外套。
掀开后是幅令人屏息的星云图：超新星爆发的金色尘埃中，隐约可见两个相背的少年剪影，他们的影子却在画面底部悄悄交握。
暴雨突袭的周末，林栀夏收到陌生短信：旧天文台见。
她摸到顶楼时，顾星野正用望远镜对准云层裂缝。
雨水顺着生锈的穹顶浇下来，他白衬衫透出心电监护电极片的轮廓。
"其实我能看见紫外线。
"他突然开口，指腹摩挲着望远镜调焦钮，"化疗后遗症。
"林栀夏的速写本被雨打湿，显现出隐藏的铅笔字——整整三页反复写着"顾星野不要怕"。
少年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输液港，她颤抖着触碰那个凸起的金属装置。
雷声炸响的瞬间，顾星野的吻落在她手腕旧疤上，咸涩的不知是谁的眼泪。
"小满。
"四年后他终于敢唤出这个名字，"我的骨髓配型报告..."积雨云裂开一道金边，他们同时摸出口袋里的银质吊坠——林栀夏的是注射器造型，顾星野的挂着颜料管，内侧都刻着同一串数字：0624&0627。
顾星野的虹膜在月光下泛起奇异灰蓝，那是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留下的印记。
他解开第三颗纽扣，皮肤上淡青色血管如同古老星图："当年你病房的紫外线消毒灯，总让我想起冰岛极光。
"林栀夏的指尖悬停在那些凸起的疤痕上方。
四年前的记忆在雨声中复苏：午夜走廊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止痛泵运作时的机械蜂鸣，还有0627病房飘来的薄荷味——原来是他偷偷种在窗台的猫草。
"护士说你在找猎户座。
"她将速写本翻到背面，泛黄纸页上是用棉签蘸着碘伏画的星座图，"其实那晚我想画给你看。
"顾星野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呜咽。
化疗最痛苦的阶段，他总看见玻璃窗上的倒影：穿条纹病服的少女蜷成胎儿的姿势，手腕连着镇定剂输液管，却在窗棂结满冰花时用指尖画流星。
此刻她的呼吸喷在他锁骨处的输液港上，金属装置发出细微共鸣。
当林栀夏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他看见她心口贴着的心电监护电极片——是儿童病房才会用的卡通兔子造型。
"还在做噩梦吗？"他触到她后颈发根处的冷汗。
"每次梦见你躺在层流床里输血，我就..."她的声音被雷声碾碎，顾星野突然含住她的耳垂，尝到抗抑郁药的苦味。
生物实验室的冷藏柜藏着他们的秘密基地。
顾星野用移液管调配发光水母培养液时，林栀夏正往离心管里挤水彩颜料。
幽蓝荧光中，她看见少年在显微镜载玻片上刻了行小字：小满＝猎户座α。
"为什么是参宿四？"她晃动着试管里的夜光藻。
"这颗红超巨星随时会爆炸，"他调整目镜焦距，"但它的光走了六百四十年才抵达地球。
"培养箱发出轻微嗡鸣，林栀夏忽然掀开自己的校服下摆。
腰部皮肤上纹着北斗七星，第七颗星的位置覆盖着腹腔引流管留下的疤。
顾星野的指尖停在北极星纹身上方，那里有他当年隔着病房玻璃哈气画下的笑脸。
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他们碰翻的液氮罐喷出白雾。
在冷气弥漫的瞬间，顾星野把林栀夏推进-80℃冰箱的夹缝。
黑暗中他毛衣绽开线头，露出缝在内衬的镇静剂药包。
"别怕。
"他捂住她耳朵的手在颤抖，"和四年前一样，数到七我就带你出去。
"高考前最后一次体检，校医盯着林栀夏的胸片皱起眉头。
顾星野闯进放射科时，正看见她锁骨下方留置针的阴影，在X光片上呈现奇异的十字星形态。
"不是复发。
"她抠扣子时睫毛在颤抖，"医生说是应激性... "少年突然扯开自己的衣领，胸骨正中术后疤痕像条蜈蚣。
他抓过她的手掌按在伤疤上："这里面有23颗钛合金钉，现在分你一半。
"心理辅导室的白噪音机沙沙作响，林栀夏终于说出那个雨夜的真相：十四岁生日当天，她发现养母抽屉里的领养文件，诊断书上"情绪障碍"的红色印章比蛋糕上的草莓更刺眼。
"后来在慈安医院，我看见你给护士画的星空。
"她摩挲着顾星野的骨髓穿刺疤痕，"那些针头明明扎在你身上，我却第一次觉得疼。
"晚自习的铃声在暴雨中失真，顾星野从书包深处摸出皱巴巴的承诺书——骨髓库同意他年满十八岁后正式成为志愿者。
在紧急联系人那栏，他早已填上"林小满"三个字。
毕业典礼当天，林栀夏的作品《量子玫瑰》在美术馆展出。
无数人驻足在这幅星云图前，却没人发现那些银色星芒是用胰岛素针头雕刻的，更无人知晓画框背面贴着两张泛黄的化疗知情书。
顾星野站在辐射区标识前，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听诊器。
当他将患者腕带扣上林栀夏的手腕，住院部顶楼的玻璃花房正落下初雪。
"这次换我当你的北斗。
"他往她掌心放了一把金属钥匙，柄部刻着0624与0627缠绕的星轨。
在癌症儿童病房的星空壁画前，林栀夏的颜料盘里混着止痛药粉末。
当孩子们指出某颗行星画歪了，她会笑着涂抹修改，腕间淡粉疤痕在投影仪下宛如玫瑰星云。
而顾星野的白大褂永远揣着薄荷糖，查房时常有孩子嚷着要听他讲猎户座诞生的故事。
某天清晨护士站收到匿名捐赠——整箱画材里藏着一支胰岛素笔，笔帽内壁刻着极小的一行字：谢谢你们找到我的光。
十年后的校庆日，老画室拆除时坠出一本防水速写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