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桶撞击井壁的声响里,芳姨忽然叹了口气:"你爸三岁那年,你香港的爷爷突然没了音信。
他总以为自己是野种,可当年要不是你爷爷偷渡前塞给我半块银元,我们娘俩早就饿死在码头了......"她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井沿青苔,银镯子硌出深痕,"你大姑二姑的爹,我第一任男人是镇粮所的会计,人老实,可惜那年中秋贪嘴多吃了块糖心蛋,竟呛死在茅厕里。
第二任男人你爷爷,在香港码头扛麻袋,说要攒够钱来明媒正娶,谁知道刚把你爸和三姑接到深圳罗湖,他就跟着货船跑了,再没回来”。
说着说着叹起了气,“第三任也就是你小姑她爸是县丝厂的锅炉工,"芳姨突然压低声音,仿佛怕井里的月亮听见,"那年你爸刚上初中,他咳着血还把粮票全换成了猪油,说要给我儿子补身子。
谁曾想肺痨沾了潮气,撑不到冬至就走了——"她抹了把眼角,银镯子在月光下闪过冷光,"街坊都说我克夫,可他们哪里知道,头两任没领证,第三任刚盖上红章就咽了气,这一辈子啊,连个正经牌位都没混上。
"井水里漂着半轮残月,微微听不懂奶奶的话。
她只记得两岁那年,母亲抱着她在机场哭,父亲的胡茬扎得她脸蛋生疼。
母亲说"微微乖,妈妈去给你赚花裙子",可五年过去,花裙子没等来,却等来了父亲越来越响的摔盆砸碗声,和姐姐日记本里越来越多的泪痕。
西厢房的灯又亮了,姐姐伏在缝纫机前补校服,脚踏板"咯吱咯吱"响。
微微凑近,看见泛黄的作业本背面画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旁边写着:"妹妹的生日快到了,妈妈会记得吗?
"巷口传来花姑的尖嗓门,混着夜露的潮气飘过来:"听说雪娘在纽约做制衣工,每天踩缝纫机十六个钟点,指甲缝里全是线头......"话尾突然被芳姨的咳嗽声打断,接着是瓷勺碰搪瓷盆的脆响,大概是奶奶又给父亲温了碗蛋花汤——尽管每次都会被父亲掀翻在地上。
刘微微趴在姐姐膝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油墨味——那是从父亲办公室偷拿的稿纸味道。
远处传来货轮拉响的汽笛,不知道是不是载着母亲的那艘。
姐姐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这次写的是:"今晚的月亮像妈妈寄来的硬币,圆圆的,却照不暖爸爸心里的冰。
"天井里的夜来香开了,甜腻的香气混着煤炉的硫磺味,在潮湿的空气里织成张网。
微微听见奶奶的藤椅在东厢房吱呀,父亲的骂声隔着木板墙传来,像闷在坛子里的雷:"当年你要是没跟那个香港佬不清不楚,我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喊野种?
"井水漫过青石板,倒映着万家灯火。
刘微微不知道,当母亲周雪娘乘坐的波音747客机在白云机场落地时,这个充满裂痕的家庭,会在时代的洪流里撞出怎样的水花。
她只知道,此刻姐姐的日记本上,又多了行用泪水洇开的字:"妈妈回来时,能不能让家里的争吵,像巷尾的蝉鸣那样,响过夏天就停呢?
"更深露重时,花姑家的灯终于灭了。
刘建国坐在书桌前,对着妻子泛黄的照片,指尖抚过电报上"归期己定"西个字。
抽屉深处,藏着本磨破封面的《婚姻法》,第25条被红笔圈得发亮:"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窗外,西江的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载着无数侨乡人的思念与怨怼,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而青石板巷的故事,才刚刚揭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