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屋的煤油灯早就灭了,陈旧的木床却因为有人频繁翻身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心事的人睡不着。
爹,妈,父亲声音闷闷的,我给妮找了个家,明个送走。
爷爷奶奶从床上坐起,“嗤”的一声,火柴燃起,屋里里亮起了昏黄的光。
哪家?干啥的?爷爷问。
村东建国家,他说他表哥在城里,家里就一个儿子。想要个小闺女,给他5块钱路费,明他给送去。
建国家说的怕是不行,他就一个姑家老表在城里打扫卫生,他表哥腿有毛病,媳妇眼睛看不见,生个儿子7、8岁了还不会叫人,闺女抱给他家,造孽,奶奶接过话。
那咋办?
父亲蹲下身,呜咽声响起。
爹、妈,我都30多了,连个儿子都没有,村里人明面上都说我有钱,会来事,背地里谁不戳我脊梁骨,说我是个绝户头,我自己的闺女,我能不心疼。
呜呜的声音响起,父亲的哭声低沉而压抑。床上的小人儿被惊醒,忽然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在静夜里特别刺耳。
奶奶把婴儿抱起,轻轻的拍着,孩子的哭声很快止住。父亲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接过婴儿,抱在怀里,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孩子的脸蛋上。
怎么办呢?几个人凑在一起想不出一个办法,留不得,舍不得。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一夜无眠。
新的一天很快到来。刚端起早上的饭碗,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妇女主任的大嗓门隔着院墙传过来。
嫂子,听说玉凤生了,恭喜恭喜!
奶奶连忙放下手里的碗,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走到院门口。
大妹子啊,快进屋。奶奶拉住妇女主任的手,进屋说,进屋说。
嫂子,不进屋了,这刚生了孩子怕冲撞了,我就在门口说了,这两个孩子了,政策你们是知道的,不管生男生女都是要结扎的。等玉凤满月了,我来接她去镇上。
奶奶的身子矮了半截,唉,唉,我……
那我就走了,嫂子你忙吧!声音随着人一起远去。
除了洛霞,这顿饭没人吃的下了。
奶奶端着空碗在厨房里转,刚放桌上又想想不对劲又拿起来,惶惶的不知道要干什么。爷爷点起了旱烟,满脸的沟壑在烟雾弥漫中像是又老了几岁。父亲没有说话,端起鸡汤去了东屋。
许久,爷爷说,要不然我去东边山里搭个窝棚,把妮带去养,对外就说是没成。等大了再回来。
你都多大岁数了,快70的人,再说一个小月娃你个老头子会能招呼好?我又不能走,这两家三个孩子还得招呼,洗衣做饭你也不行,唉……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总不能真的给建国的表哥,那就是把孩子送到了火坑里。就是这会要送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算命的说这胎铁定是个男孩,就没早做准备。
眼看着这个粉粉糯糯的小肉团子睁着两个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饿了就噱嘴,尿了拉了不舒服就小声吭吭唧唧,也不哭,因为母亲不喂奶,奶奶就买了奶粉喂她,她吃的很香,吃饱了就睡。真真是个省心的孩子!
几天的煎熬让爷爷奶奶迅速老去。奶奶的头发在几天的时间由花白变成了银发。爷爷白天总是抽烟,晚上咳嗽个不停,为了不吵着孩子,卷了张席子,就睡在了院子角落的大树下。好在门上栓了红绳子,没人来串门。
七岁洛霞蹦跳的走进走出,仿佛家里发生的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该吃吃,该喝喝,出门玩时还不忘问奶奶要两毛钱的零花钱。生二妹妹的时候她还小不记事,但去年生三妹妹的时候她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没的,但从爷爷晚上提出去的桶,再想想以前母亲说过的话,她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她问父亲,谁把三妹淹死了?
父亲说,三妹是生下来就没了,小孩子不能胡说。
骗人!我去问奶奶!洛霞跑出门去。
洛霞并非是想弄明白三妹怎么死的,她只是觉得大人们都在骗她。这有什么好说瞎话的?同桌甜妞的妈妈也生了好几个女孩,甜妞和她说,她奶奶把刚生下来的女娃放在猪圈里剁了喂猪,说这样就不会再有女孩投生到她家了,以后就能生男孩,洛霞就觉得好玩。看着甜妞常年黑乎乎的小脸和补丁摞补丁衣服,洛霞觉得自己真好,吃不完零食,穿不完的花裙子,还有亮晶晶的小皮鞋,要是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大概就是妈妈老说要生个弟弟,生个弟弟家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想到这些,洛霞就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免得抢她的零食,穿她的花裙子,还要花爸爸妈妈的钱,还不如养一只小狗,心情不好还能踢上两脚。对,要个小狗,明天就要。
奶奶越发忙了起来,买菜,洗衣,做饭,照顾婴儿,给产妇做饭,还要不时去地里看看。佝偻的腰越发的弯了,眼看着已经过去半月了,还没想到办法。奶奶多少次想过劝劝儿子,就这样吧,这是命,两个女儿也好,双女户家多的是,将来女儿长大招个女婿到屋里,什么都妥了。但想起儿子那夜狼嚎似的哭声,看着儿子鬓角新增的一撮白发,奶奶不落忍,就和爷爷说。
爷爷说,又不是没和他说过。你看,从小到大,遇上大事,他听过你几次话,哪次不是你说你的,他不反驳,转头该干啥就干啥了。他都30多岁的人了,啥事想不清?咱俩都七老八十的,能活几年,车到山前必有路,随他吧!
奶奶闲暇时就抱着小孙女,洛洛呀洛洛,你爸也不说给你起个名,奶奶给你起个,就叫洛洛,落下的,就保住了,行不行。
小婴儿突然就咧开嘴笑了,奶奶赶忙叫,他爷,快来看,洛洛会笑了。
爷爷正在院里劈柴,手里没停,不满月会笑个啥,总是你看错了。
东屋传来尖利的声音,吵吵啥,还叫不叫人睡觉。
这是半个月来母亲和爷爷奶奶说的第一句话,她不起床,不出门,吃喝拉撒都在屋里解决。天天睡在床上,面朝里,好像和谁都欧着气。即使把洛洛抱到她的面前,她也扭过头不看一眼。除了洛霞,和旁人一天一句话都没有。她气自己不争气,只会生女儿。又气自己不狠心,早知道生下来直接溺死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何必生这以后的气。又气父亲不管她,光知道往屋里拿吃的,就不和她说说心里咋想的,谁家生女儿不是想办法解决了,这种事总不能光让她做吧。虽然当年她母亲把女娃溺死的时候,父亲都是不在的。幼小的她每每看着黑黑的尿桶,都害怕突然从尿桶里面冒出来一个婴儿的脑袋,张着青紫的小嘴叫她姐姐。为了躲开那个尿桶,她甚至求了母亲,让母亲同意她去和老不死的奶奶睡。奶奶80多岁了,屋子里有一股常年散不掉的老人味,房子又黑又破又小,床上还有虱子和臭虫,但那又有什么呢,没有了尿桶,她终于可以不做噩梦一觉睡到天亮了。现在的日子和以前相比,天壤之别,不就是儿子吗,不行就再生,她不信她不能生个儿子。生个女儿对她来说只是生儿子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有挡路的,那就搬开,大家都这么做,有什么对不对的。
末了,她又转个身,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