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里的流年

2013年的春天，临海市哲商现代实验小学的樱花像是被潮汐浸染过，粉白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堆叠成柔软的浪。

陈屿背着褪色的蓝色书包走过花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少女因奔跑而紊乱的呼吸，像是涨潮时细碎的浪花拍打堤岸。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书包带，帆布粗糙的纹路硌得掌心发麻——这种莫名的紧张，就像他站在灵江边等待涨潮时，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陈屿！

"这声呼喊带着尾音的颤抖，像被海风吹散的汽笛。

他转身时，林小满正站在樱花雨里。

她校服领口别着的蓝色蝴蝶发卡微微颤动，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沾着几片樱花。

这个总爱扎着双马尾的姑娘，此刻却将头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像是要郑重其事地完成某种仪式。

少女的帆布鞋尖不安地碾着地面，在花瓣堆里划出浅浅的月牙形，右手反复摩挲着校服裙摆，褶皱被揉了又展，展了又皱。

陈屿注意到她脖颈处细小的汗珠，顺着锁骨滑进衣领，像极了退潮后沙滩上蜿蜒的水痕。

"我有话想对你说。

"林小满的声音比平日低了许多，却比涨潮时的浪更清晰。

陈屿看着她攥着书包带的手指泛白，指节间还缠着一根樱花枝，嫩粉的花瓣随着她的颤抖轻轻摇晃。

她垂眸盯着地面，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明明是春日，鼻尖却沁出薄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她踮着脚够顶层书架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像羽毛掠过水面。

记忆突然回溯到六年前。

那时的陈屿刚从老城区搬进学校附近的小区，第一次踏入校园时，教学楼前的樱花树还只是光秃秃的枝桠。

是林小满蹦跳着跑到他身边，用带着糯米糍香气的声音说："等春天来了，这里会变成粉色的海哦！

"此刻这片"粉色的海"终于将他们包围，林小满却在海风般的紧张中，将藏了六年的秘密托出。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喉咙发紧，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要冲破涨潮时的阻力。

她想起自己偷偷练习了无数遍的告白词，此刻却像被海浪打散的泡沫，只剩下最笨拙的真诚。

陈屿的心跳陡然加快，仿佛听见远处灵江的潮水正在涨起。

他望着林小满泛红的耳尖，想起上周在图书馆读到的《海底两万里》，那些关于未知世界的描述突然在脑海中翻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包侧袋里的地图册，指甲深深掐进帆布纹路——那是他用零花钱攒了三个月买的，边角己经被翻得毛糙。

"我......"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目光越过林小满，落在更远处的古城墙上，那里有青苔顺着砖石缝隙蜿蜒，像极了他在地理书上见过的海岸线，"我想去看看书里写的那些地方，南极的冰川，百慕大的漩涡......"他说这话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就像台风天里摇晃的灯塔。

樱花落在林小满睫毛上，她睫毛颤动，像是受惊的蝴蝶。

陈屿从未见过这样安静的她，以往那个总爱叽叽喳喳分享新贴纸的女孩，此刻却像退潮后的沙滩，沉默而空荡。

她的下唇被牙齿咬出苍白的印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刺痛压下眼底酸涩。

"我知道了。

"她松开缠着樱花枝的手，花瓣簌簌落在两人之间，"那你一定要看到最美的风景。

"说完这句话时，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时马尾辫扫落肩头的樱花，发梢末梢的橡皮筋还缠着他们一年级时交换的星星贴纸。

那一刻，陈屿突然发现，她校服裙摆上沾着的泥土，是昨天帮他捡风筝时留下的。

放学铃声突然响起，惊起满树麻雀。

林小满转身跑开的瞬间，发卡上的蓝色蝴蝶掠过陈屿的指尖，带着樱花的甜香消散在风里。

他看见她的背影在樱花雨中渐渐模糊，帆布鞋踩碎满地花瓣，像踩碎了某个未说出口的约定。

陈屿弯腰捡起飘落的樱花枝，发现枝桠间藏着一颗淡粉色的花苞，尚未完全绽放。

他摩挲着花苞的柔软，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拒绝时，心跳得那样快，不只是因为远方的诱惑，还有某种他尚未理解的慌乱——就像涨潮时被海水淹没的礁石，既渴望触碰浪潮，又害怕被彻底吞噬。

暮色渐浓时，陈屿站在灵江边。

江水泛着碎金般的光，远处的巾山塔影影绰绰。

他将樱花枝抛入江中，看它顺着水流漂向远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灵江的水最终会汇入东海。

或许有一天，这朵未开的樱花，也会跟着潮水，抵达某个遥远的彼岸。

而他的掌心还残留着花苞的温度，混杂着林小满发丝掠过的触感，像涨潮时漫过脚踝的海水，久久不退。

他望着江面，突然想起林小满书包上挂着的小铃铛，每次她跑起来，铃声就像浪花轻拍船舷。

夜风渐起，带来咸湿的海腥味。

陈屿裹紧校服外套，往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樱花仍在簌簌飘落，如同一场盛大的告别。

而他不知道的是，多年后每当樱花盛开的时节，他总会想起这个春天，想起那个站在樱花树下告白的女孩，以及自己心中那个模糊却炽热的梦想。

潮水漫过沙滩，又悄然退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就像少年时期的这场相遇与错过，终将成为记忆中最美的风景。

此刻他口袋里的地图册被夜风掀起边角，露出夹在其中的半片樱花书签——那是林小满偷偷塞给他的，在更早更早的春天。

书签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字："等你去看世界"，字迹被反复摩挲得有些模糊，却像潮汐刻在礁石上的印记，永远无法被时光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