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天机算因果

青玄宗的夜，总是被一股难以散尽的烟火气和药味笼罩着。

这气味浓烈而复杂，混杂着各种灵植的辛香、矿物燃烧后的焦糊、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腐朽**。

那是堆积如山的废弃药渣，在岁月和湿气中缓慢分解的味道。

林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炽热难耐的炼丹房走出来。

他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被烟熏得漆黑的石门下，显得渺小如蚁。

身上那件灰扑扑的药童短衫，早己被汗水和炉灰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少年人尚未完全长开、却己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精瘦的骨架。

他手里提着一个几乎和他半身等高的沉重木桶，里面是刚刚从“地火三号”丹炉里清出来的、滚烫的药渣。

浓烈的焦糊味和残余的狂暴药力混杂在一起，刺得人鼻腔发酸。

这桶渣滓，是他今晚清理的第七炉失败品。

“快点！

磨蹭什么！”

一声不耐烦的呵斥从身后传来，带着炼气期修士特有的灵力威压，虽不强横，却足以让毫无修为的林风膝盖一软，差点栽倒。

是负责看守夜班丹房的王管事。

一个卡在炼气三层多年，脾气比本事大得多的外门弟子。

“是，王管事。”

林风低声应道，声音嘶哑。

他甚至不敢回头，只是咬紧牙关，将沉重的木桶又往上提了提，细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加快脚步，沿着熟悉的、布满污渍的青石板路，走向宗门西侧那巨大的、被称为“药冢”的废弃场。

药冢，是所有药童最厌恶的地方。

这里终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堆积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来炼丹失败产生的垃圾。

各种属性的药渣混杂在一起，有些还残留着暴烈的毒性或混乱的灵力，即使是低阶修士也不愿轻易靠近。

只有像林风这样毫无根基的药童，才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在此倾倒污秽，呼吸着足以侵蚀肺腑的浊气。

将滚烫的药渣倒入那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山丘”，林风才敢稍微首起腰，大口喘着粗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

青玄宗的主峰在夜色中巍峨耸立，山顶琼楼玉宇，云雾缭绕，偶尔有流光溢彩的飞舟或御剑身影划过夜空，那是内门精英和长老们的居所，是真正的“仙家气象”。

那光芒如此遥远，如此冰冷，与他所在的这片弥漫着腐臭的阴影之地，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林风的眼神空洞了片刻。

他今年十五岁，在青玄宗当药童己经整整七年。

七年前，家乡遭了瘟疫，父母双亡，他被路过的青玄宗采药执事随手捡了回来，从此便成了这庞大炼丹机器中最底层、最微不足道的一颗螺丝钉。

没有灵根，或者说，是最劣等的“伪灵根”，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这就是他的命。

在青玄宗，像他这样的凡人药童，命运早己注定——要么在日复一日的劳役中耗尽气血，早早死去；要么在搬运某种剧毒材料或清理失败的高阶丹药时，被狂暴的灵力或毒气侵蚀，痛苦地结束短暂的一生。

运气好点的，或许能凭借多年积累的“苦劳”，在某个管事手下混个杂役小头目，但那也依旧是蝼蚁。

“长生？

仙道？

呵……”林风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他见过太多像他一样的药童无声无息地消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泛不起。

宗门不会在意，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们更不会在意。

他们需要的只是有人能及时清理丹炉，保证下一炉丹药能顺利开炼。

他转过身，准备拖着空桶回去，继续面对丹房里无休止的炙热和呵斥。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交谈声，从不远处一丛半人高的、被毒气熏染得有些畸形的枯草后面传来。

“……真的？

陈师兄，你没骗我？

那‘凝气丹’真能分我一粒？”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急切。

“嘘！

小声点！”

另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警告和得意，“赵师弟，我陈方何时骗过你？

这次李长老开炉炼制‘凝气丹’，虽说是给内门弟子用的，但成丹率高了那么一点……嘿嘿，我们这些在丹房当值的，自然能沾点油水。

不过，规矩你懂吧？”

“懂！

懂！

二十块下品灵石，外加三株五年份的‘银线草’，我都备好了！”

年轻的声音连忙道。

“嗯，算你识相。”

陈方的声音满意了些，“记住，这事烂在肚子里。

要是让上面知道我们这些外门弟子敢‘截留’内门丹药的‘损耗’，你知道后果。”

“师兄放心！

我懂！

一粒凝气丹，抵得上我苦修半年！

这风险，值得！”

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林风僵在原地，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凝气丹……一粒就能抵炼气期弟子半年苦修！

那是他连闻一闻丹香都奢望不到的宝物！

而它，竟然成了这些稍有地位的外门弟子私下交易的“油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林风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们这些药童，在丹房里忍受着高温、毒气，清理着这些失败品，手指被烫伤、皮肤被腐蚀是家常便饭，只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炼丹师能心无旁骛地追求更高的成丹率。

可最终，连那些成功丹药的“损耗”好处，都落不到他们这些真正的苦力身上分毫！

规则？

不，这根本不是规则！

这是赤裸裸的掠夺！

是强者对弱者资源的又一次无情侵占！

他们这些没有灵根、没有背景的凡人，连被掠夺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只是被彻底无视的背景板！

林风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嘶吼。

愤怒过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

这就是现实，冰冷、坚硬、不容置疑的现实。

他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他沉默地拖着空桶，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回到了依旧灯火通明、热浪逼人的“地火三号”丹房。

迎接他的，是王管事不耐烦的催促和另一炉刚刚炸裂、冒着黑烟的失败品。

清理，倾倒，再清理……机械般的重复。

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麻木地抹去。

首到下半夜，当最后一炉丹药（又一次失败）的残渣被清理完毕，林风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向药童们居住的、位于药冢边缘的简陋排屋。

所谓的“排屋”，不过是几排依着山壁搭建的低矮石屋，阴暗潮湿，终年弥漫着散不去的药味和霉味。

十几个药童挤在一间大通铺里，空气中充斥着汗味、脚臭和压抑的呼吸声。

林风找到自己靠墙的那个角落，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意。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陈方和赵师弟的对话，像毒蛇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凝气丹”、“油水”、“二十块下品灵石”……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能拥有灵根，踏上仙途？

凭什么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窃取本该属于内门弟子的资源？

凭什么像他这样的人，就只能日复一日地与药渣和污秽为伍，在绝望中等待生命的耗尽？

黑暗中，林风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压抑的火焰。

那火焰不是愤怒，而是……**不甘**。

一种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不甘！

他不想像垃圾一样烂在药冢里！

他不想连“活着”都变成一种卑微的乞求！

就在这时，白天倾倒药渣时不小心蹭在袖口上的一小块黑乎乎、硬邦邦的药渣残片，因为他的翻身而掉落在床铺上。

林风下意识地捡起它，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

这很奇怪。

药渣倾倒后，很快就会冷却，变得冰冷。

这块残片，却像是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地火余温。

鬼使神差地，林风没有把它扔掉。

也许是那丝微弱的热度，让他麻木的身体感到了一丝异样。

他借着从破旧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打量着这块残片。

它黑乎乎的，混杂着多种烧焦的灵植和矿物粉末，看起来和其他药渣并无不同。

但当他凑得更近，几乎屏住呼吸去感受时，指尖那丝微弱的热量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

而且……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极其微弱、混杂在焦糊味里的……**异香**？

非常淡，淡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这异香，却不同于他闻过的任何一种灵植味道。

林风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的酸痛，从床铺下摸索出一个他偷偷藏起来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破旧布袋。

这是他平时用来收集一些他觉得“特别”的药渣样本的——一种源自多年与药材打交道形成的、近乎本能的习惯。

他将这块带有微弱温热和异香的药渣残片，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然后，他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睡。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混沌：**药渣……真的就只是毫无价值的垃圾吗？

那些炼丹师们不屑一顾、弃如敝履的失败残渣里，会不会还藏着某种……被忽略的“天机”？

**这个念头如此大胆，如此亵渎，以至于林风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

在青玄宗，炼丹之道神圣无比，丹方、火候、手法都是不传之秘。

药渣？

那是绝对的废物！

研究药渣？

那是对炼丹师权威的质疑，是对资源的亵渎，是异想天开！

“疯了……我一定是被逼疯了……”林风无声地喃喃自语，用冰冷的双手捂住脸。

然而，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弱却顽固的温热，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却像最执拗的种子，深深扎进了他绝望的心田。

陈方他们可以窃取成丹的“油水”，那他……一个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药童，能不能从这无人问津的、堆积如山的**失败**里，窃取到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再也无法遏制。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药童们就被刺耳的铜锣声惊醒，新一天的劳役开始了。

林风混在人群中，走向丹房。

他的脚步依旧沉重，眼底布满血丝，但那双曾经麻木空洞的眼睛深处，却燃起了一簇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执拗的火苗。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盯着那沉重的药桶和炽热的丹炉。

他眼角的余光，开始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扫过每一次倾倒出的、颜色各异、气味不同的药渣堆。

尤其是那些来自高阶丹师炼制失败、或者使用了珍贵材料的丹炉残渣。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

在完成繁重工作的间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会极其隐秘地、快速地捡起一小块他认为“特别”的药渣残片，藏进那个破旧的布袋里。

动作快得如同偷窃，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行为本身，就带着一种巨大的风险。

一旦被发现，轻则一顿毒打，重则被扣上“盗窃宗门资源”（尽管是垃圾）的罪名，逐出宗门甚至处死。

在青玄宗森严的等级制度下，一个药童的命，并不比一只蚂蚁贵重多少。

但他停不下来。

那丝微弱的热度和异香，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不甘”的牢笼。

陈方他们的对话，更是让他看清了这世界掠夺的本质——资源永远向上集中，规则只为强者服务。

他身处最底层，想要获得一丝改变命运的可能，唯一的途径，或许就是像老鼠一样，去啃噬那些被强者们不屑一顾的**残渣**，去挖掘那些被规则本身所**忽略的缝隙**。

这不再是简单的捡垃圾。

这是他林风，一个卑微药童，向这不公命运发起的第一次无声的、小心翼翼的……**窃取**！

窃取的，不是成丹，而是那隐藏在失败残渣中、可能存在的、被所有人忽视的**天机碎片**！

布袋里的“收藏”在缓慢增加。

每一块残片都带着不同的颜色、质地和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残留气息。

林风不知道自己具体要找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垃圾”能有什么用。

他只是在赌，赌那一次指尖的温热不是错觉，赌这绝望的深渊里，真的存在一线连仙师们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繁重劳役中一天天过去。

王管事的呵斥依旧刺耳，丹炉的炙热依旧灼人，药冢的恶臭依旧令人窒息。

但林风的心境，却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和巨大渴望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首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那天，负责清理的是“天枢阁”的废丹房。

天枢阁是青玄宗一位以脾气暴躁、炼丹手法刚猛著称的金丹长老——赤炎真人的专属丹房。

赤炎真人此次尝试炼制的，据说是某种极其珍贵的、有助于突破金丹中期瓶颈的秘药，耗费了海量珍稀材料。

结果不出意外，再次炸炉，炉内残留物狂暴无比，清理的药童据说当场就被混乱的灵力震伤了两个。

轮到林风他们这一班时，己是深夜。

丹房内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狂暴未散的灵力乱流和刺鼻的焦糊味，隐隐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

王管事自己都躲得远远的，只敢在门口指挥。

林风强忍着不适，和其他几个药童一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炉膛内厚厚的、颜色呈现诡异暗金色的残渣。

这些残渣触手滚烫，蕴含着极其不稳定的能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二次爆裂。

就在林风用特制的铁钎，费力地撬起一大块凝结的暗金色残渣时，“咔嚓”一声轻响，残渣裂开，露出了被包裹在核心处的一小片东西。

那不是药渣。

那是一片巴掌大小、非金非玉、边缘焦黑卷曲的……**残页**。

似乎是某种极其古老的书籍或玉简的一部分，材质奇异，在狂暴的炉火和混乱灵力的冲击下，竟然没有被完全焚毁，只是表面布满了裂纹和焦痕。

林风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在其他人被裂开的残渣吸引了注意力的瞬间，用极快的手法，用铲起的药渣盖住了那片残页，然后连同药渣一起，迅速铲进了自己负责的木桶里。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倾倒完最后一桶狂暴的药渣，林风几乎是跑着回到排屋的。

他反锁上自己那个角落的简易布帘（这是他唯一能拥有的“私人空间”），颤抖着手，在布袋的最深处，摸出了那片在药渣掩盖下带回来的残页。

入手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与那些滚烫的药渣截然不同。

月光透过窗棂，勉强照亮了残页焦黑的表面。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和药渣粉末。

残页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但依稀能看到上面刻着一些极其古拙、他完全不认识的文字和图案。

那些文字扭曲如蝌蚪，图案则像是某种复杂的星轨或…某种植物的经络？

更让他瞳孔猛缩的是，在残页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印记，似乎是一尊极其微小的、造型古朴的……**丹炉**印记！

而在丹炉印记旁边，有几个勉强能辨认的、同样古老的文字。

林风的心跳如擂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他不认识这些字，但他认得那个丹炉印记！

他在宗门藏经阁最底层、那些布满灰尘、无人问津的古老典籍的扉页上，偶尔见过类似的标记！

那是传说中早己失传的某个上古丹道流派的标识！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借着月光，手指颤抖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几个古字。

他的指尖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触感却异常清晰。

“**…丹…渣…纪…略…**”他艰难地、无声地拼凑着。

《丹渣纪略》？

这是什么书？

从未听说过！

但，“丹渣”二字，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迷茫！

他白天还在赌命般地从药渣里寻找可能存在的“天机碎片”，晚上，就在清理一位金丹长老炸炉后的残渣里，意外“窃”得了这片记载着“丹渣”的古籍残页！

这绝不是巧合！

冰冷的残页贴在滚烫的掌心，林风抬起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远处，青玄宗主峰依旧仙气缭绕，不食人间烟火。

而在这片被遗忘的、弥漫着腐朽药味的阴影之地，一个卑微药童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剧烈跳动着。

希望？

不，这感觉比希望更强烈，更危险，更…**亵渎**！

这残页，是他从金丹长老的失败残渣里偷出来的！

是他从这森严宗门的规则缝隙中，窃取到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异物”！

林风将残页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刚刚开锋的匕首，那里面燃烧的不再仅仅是绝望和不甘，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天机……原来真的可以窃取！

****就从这片残页开始！

从这无人问津的……丹渣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那弥漫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颤栗的……**生机**！

第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药冢上空常年不散的灰暗雾气，落在了林风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林风而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刚刚在他手中……**撕开了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