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一枕新凉,转眼就到了立秋。
东厢房后面荒凉的侧院突然热闹起来,丫鬟婆子们在狭窄的通道里往来穿梭,时有家具被抬进屋内。
郑如堇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半新的榈木书桌、榻椅以及画着猛虎下山的四扇屏,神色却淡得出奇,仿佛布置的并非她的屋子。
就在这时,红姨娘摇着一把黑漆柄白地彩绣花蝶纹团扇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刚进屋,她就被飞扬的尘土呛得咳嗽了几声,立马挥动手中的扇子,厌恶地说道:“四姑娘后日就要出阁,老爷特意吩咐将侧房装饰妥当。你们这些怠惰成性的狗东西,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不知道搬家具前先往地下洒点水吗?看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一个个净想着偷懒耍滑,真是岂有此理!”
郑如堇看见红姨娘心里有些诧异,听说她现在很得宠,吃穿用度都是姨娘中最好的,怎么会主动来看自己?
丫鬟婆子见来人是新得势的红姨娘,心里均有些不忿。
想当初她们都是在府里讨生活的人,半旬前还在一起吃酒闲聊偷懒。
可如今再看她,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头上插着金镶玉的发簪,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腰间还系着宝石腰带,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整个人都珠光宝气,全然高高在上的样子。
真真是山鸡变凤凰,一步登天。
不过,府里等级森严,主仆有别,她们纵然心怀不满,也没人敢顶嘴。
红姨娘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地说:“反正东西也搬的差不多了,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婆子们悄悄撇了撇嘴,低着头离开了屋子。
红姨娘掏出一方绣着富贵平安纹的罗帕,先是擦了擦身旁的椅子,侧身坐了下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要我说你大小也是个主子,怎么能让一群下人欺负了去!她们做事不妥帖,你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给她们留脸!”
郑如堇静静看着曾经做事最怠惰的翠红,深觉好笑。
人还真是***决定脑袋,这才做几天姨娘,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自己果然没看错她。
一个人,有野心,才能知难而上,自强不息。
郑如堇希望翠红能一直保有野心,可不要只屈居于姨娘。
“姨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红姨娘撅了撅嘴,小声说道:“昨晚饭后我陪老爷到花园散步,看到院子里的池塘,念了句什么秋什么画扇,还有荷花燕子什么的。我以为他想看前些日子送我的团扇,所以晚间特意换了身新衣,摇着扇子给他看。结果老爷沉默了半晌,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出去了。四姑娘,我身边的丫鬟都是睁眼瞎,跟她们说这事,她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知道你学问大,你帮忙想想,我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为了讨郑昌胤的欢心,昨晚她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一会儿抛个媚眼,一会儿扭***,把自己能想到的狐媚子手段都使了出来,结果却把人给气走了。
她就像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心里头别提多憋屈。
郑如堇听后就忍不住轻笑,郑昌胤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对这大字不识的翠红还卖弄什么诗情!
他那横溢的“才华”,只不过硬生生撑大了脸盘子,中看不中用。
但她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耐心地解释:“父亲说的可是一霎秋风惊画扇。艳粉娇红,尚拆荷花面。草际露垂虫响遍,珠帘不下留归燕?”
“对对对,就是这个!”红姨娘笑容满面地应下。
“他是在悲春伤秋,感叹花落草衰,虫鸣燕归去,伤感人生短暂。”
说白了就是吃饱了撑的矫情。
红姨娘这才恍然大悟,老爷在那悲春伤秋,她在一旁搔首弄姿,可不是鸡同鸭讲嘛。
她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哎,伺候一个有学问的人就是麻烦,我哪懂得这些个啊!”
梳妆打扮她在行,但吟诗作对却真的一窍不通。
郑如堇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说:“东厢房的王姨娘整日烧香拜佛,孙姨娘只围着夫人和三姐转,父亲一直想有个解语花伴在身侧,素腕秉烛,红袖添香。姨娘若只安于现状,可成不了大气候啊。”
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标榜书香世家出身的郑昌胤自然不例外。
越无能的男人,越喜欢在女人身上找成就感,尤其人到中年。
郑如堇继续游说道:“若红姨娘能抓住机会,成为父亲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么你在府中的地位,必定无人撼动。”
红姨娘眼睛里明显地闪过一丝心动,但还是犹豫地说:“可......可我实在不通文墨啊!”
郑如堇微微一笑,“不通文墨我可以教你。”
红姨娘疑惑地问:“读书这东西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你后天就要进邹府,要怎么教我?”
郑如堇低声说道:“听说孙姨娘一直在打听邹侍郎的事,二姐还说明天晚上要给我添妆,让我到明月湖畔等她。这对母女一肚子坏水,好在我也不想做妾,不如我们结为攻守同盟可好?我助你扳倒卢氏,你助我脱离郑府,也全了我们相交一场的情分。”
红姨娘心里猛地一惊,她确实渴望爬上枝头当凤凰,却从不敢奢望压倒夫人,这怎么可能!
“四姑娘,你这不是胡说嘛!我是下人出身,如何能比得上范阳卢氏出身的夫人?”
郑如堇露出一抹轻笑,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姨娘舍得一身剐,定能把夫人拉下马,端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这......”红姨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连连摆手,有些惶恐地说:“还是使不得!”
郑如堇盯着她犹豫的神情,接着诱惑道:“你可知为何郑家只有两个不受宠的姨娘,至今都没有少爷吗?”
红姨娘其实心中隐约有个答案,但她不敢确定。
郑如堇轻柔地摸着红姨娘俏丽的脸庞,声音却异常冰冷,仿佛能穿透人心:“郑家后宅被卢氏把得水泄不通,下人多数不敢嚼主子的舌头,有些事还是大姐偷偷告诉我的。府里但凡受宠的姨娘,一旦老爷失去新鲜感,就会无缘无故地身患重疾,用不了多久便会被草席一卷扔出去。若姨娘怀像似男孩,必定会小产,甚至性命不保。当初孙姨娘也生下过一个小少爷,结果没两天就受了风寒,不幸夭折。孙姨娘自那时起就吓破了胆,转而伏低做小,帮夫人做了无数丧尽天良的事,最后才被允许生个女儿傍身。红姨娘难道也想像孙姨娘那样,一辈子卑微的活着吗?”
红姨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一丝声响。
因为她深知郑如堇所言非虚。
郑如堇缓缓起身,移步至床边,弯腰从床底取出一个大包袱。
那包袱看起来十分陈旧,像是被藏了许久。
她解开包袱的系带,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堆书籍。
郑如堇轻柔地抚摸着泛黄的书皮,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些书一部分是从武荣州带来的,另一部分是出嫁的大姐送她的。
在寂寥的六年里,书籍就是她心灵的寄托,伴着她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郑如堇从中拿出一本《千家诗》,对红姨娘说道:“我教你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你现在把它背下来,明天想办法在晚间拦住父亲,将诗念给他听,再把他带到明珠湖。”
明珠湖位于西厢房前院,是一个形似河蚌的水池。
郑应瑶出生后,卢氏特意命人修建,取自“掌上明珠”之意。
湖边有花园、亭台、回廊,是小姐们平日赏风吟月的好去处。
红姨娘顺从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在屋内响起。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