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小曼两个人依旧是每天最早来到教室自习,最晚离开教室回寝。
李想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从偶尔到常态的坐在一起吃饭,对话的内容也由研究某一个知识点扩大到彼此的生活爱好。
小曼的“不责怪”让李想颇为享受他和小曼的这层关系,至于为什么享受,怎样一层关系,李想也说不上来。
“不熟”的李想看小曼,更多的像是在看一束白月光。
李想生日那晚,月亮像枚银纽扣,扣在宿舍楼灰扑扑的衣领上。
小曼送给他一本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李想翻开书,烫金字母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第32页夹着张便签,字迹工整如印刷体:“你以为我贫穷、卑微、不美,就没有灵魂吗?”
他摸出字典逐词对照,发现“humble”对应的中文是“谦逊”而非“卑微”。
李想很开心,本想以最快的速度读完,然后和小曼聊一聊自己的想法。
谁知又翻了几页,却彻底犯了难。
这是一本全英文版的《简爱》,除了脚注中偶尔的几处中文翻译,整本书也看不到一个中文,就连作者的姓名都是李想在电脑上翻译出来的。
他只能背着小曼又买了一本全中文版本,从头读到了尾。
当月亮又一次像纽扣一样扣在宿舍楼熟悉的衣领上时,李想和小曼正在回宿舍楼的路上谈论着与《简爱》相关的各自的看法,小曼很是平常的拉住了李想的手。
小曼的手比想象中更凉,手很软,还有些潮湿,交握时能触到钢笔磨出的茧。
他们走过路灯投下的光斑,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李想觉得这下他和小曼之间真的是恋人了,他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一种朦胧的怦然心动。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来源于小曼,还是来源于《简爱》。
与此同时,他莫名的感到了一种差距和压力,一种横跨在小曼和自己之间的,不知是自卑还是自省的压力,同样不知道是来源于小曼,还是来源于那本全英文版本的《简爱》。
坪洲高级中学每年都会在开学后不久组织新生篮球赛,这无疑成为了新生入学后最热闹的活动。
学校的篮球架在九月就挂了霜。
教导主任老马说这是秋老虎作祟,可打更的老王头偏说是埋在地下的水泥还没晾透。
这话传到校长耳朵里,倒叫后勤处真挖开球场瞧了瞧,真挖出半截生锈的钢筋,像是给这年年岁岁的赛事添了注脚。
李想和贾明儒都是班篮球队的主力。
李想阳光开朗,待人真诚,似一缕温暖的阳光,总能驱散周围的阴霾,他是球队的小前锋。
贾明儒则聪明机智,善于察言观色,像一只灵巧的狐狸,总能在复杂的环境中游刃有余,是球队的控球后卫。
两人作为“黄金搭档”,在啦啦队的呐喊助威中一路披荆斩棘杀入了总决赛。
比赛开始后,对手的防线如同铁桶般坚固,他和贾明儒的每一次进攻都被严密封堵,比分渐渐拉开。
李想攥着球衣下摆擦汗时,正瞥见贾明儒蹲在场边系鞋带。
那鞋是开学时他爸从南方带回来的最新款耐克球鞋,偌大的对号标志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这鞋底能测心率”,贾明儒上周在宿舍显摆时,食指在鞋帮上敲出闷响,“不像某些人,心事全写在脸上。”
这话像根鱼刺卡在李想喉头。
此刻贾明儒突然抬头冲他笑,嘴角咧得比场上白线还首。
李想觉得后背一凉,他想起上周月考发榜时,贾明儒也是这么笑着撕了排名单,那张浸了汗渍的纸上,他俩的名字紧紧的挨着。
第三节比赛哨响前,贾明儒凑近李想耳语:“看见那大高个左脚护踝没?”
热气喷在李想耳垂上,“他爸是人民医院骨科主任,上周刚给他开过三盒止痛片。”
李想还没咂摸出滋味,贾明儒己经像尾银鱼似的游进对方半场。
他故意对着那个大个子球员大声叫出几句挑衅的垃圾话,对方被激怒,开始在场上寻找贾明儒的身影。
就在对方投篮的一瞬间,贾明儒迅速贴了上去,他并没有去封盖,而是看准对方落地的位置,趁机把脚垫了上去。
对手应声倒地,痛苦地捂着脚踝。
所有人都愣住了,裁判也急忙吹停了比赛。
尽管这次犯规让对手又罚进了两分,但那名绝对主力的球员却再也无法上场继续比赛。
高一一班如愿以偿赢得了总决赛。
后来李想总梦见那个慢镜头:贾明儒的耐克鞋像捕兽夹般精准卡位,倒下的身影在塑胶场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李想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忍不住走到贾明儒身边,盯着他鞋尖上那块新鲜的血渍,低声说道:“明儒,这样真的好吗?”
“比赛就是比赛,这也是竞技体育的一部分,赢了就行呗。”
随即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这叫战术性减员。”
他咬着冰镇汽水的吸管,“就跟下象棋似的,舍卒保车。”
贾明儒显得十分得意,他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班级拿到了冠军,李想则觉得贾明儒这个人似乎有些“邪”。
教室后墙的挂钟指向六点二十分,李想照例在小值日打扫完卫生后又仔细的转了一圈。
“贾明儒,垃圾桶边还有薯片袋。”
他转身时板擦磕在讲台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靠窗最后一排的贾明儒懒洋洋抬头:“班长大人,您这都检查三遍了。”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像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蝉鸣。
李想看着贾明儒脚边那个明黄色包装袋,忽然想起上周三的班会记录,“值日不合格扣德育分”几个字还带着他用力过猛的钢笔划痕。
“现在捡起来,或者明天自己去张老师办公室解释。”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
板擦边缘的金属包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把未出鞘的刀。
贾明儒踹开椅子站起来时,李想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
“行,您清高。”
他弯腰拾起包装袋,故意让塑料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反正咱们班有您这位青天大老爷坐镇,迟早评上优秀班级。”
“都给我安静!”
李想重重拍响讲台,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
后门玻璃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像把未开刃的刀。
教室骤然陷入寂静,三十七双眼睛从习题册上方浮起来。
一个男生转着笔冷笑:“班长大人,这道物理题我解了二十分钟,您这一嗓子倒是解得快。”
几个男生跟着嗤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气泡。
李想攥紧点名册,纸张在掌心皱成波浪。
“还有两周期末考,你们...”正当李想想要像往常一样说教时,前排传来清脆的“咔嚓”声。
小曼咬着苹果转过头:“新买的红富士,要不要尝尝?”
他喉结动了动。
小曼手腕上的银镯滑到肘间,映着窗外的枯枝残雪,晃得他眼睛生疼。
“自习课禁止吃东西。”
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曼愣了两秒,苹果滚进课桌抽屉。
她托腮望着李想,瞳孔里浮着薄雾似的困惑。
这眼神比任何嘲讽都锋利。
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李想打开窗,把月考成绩单折成的纸飞机呼的一下扔了出去。
第29名和第1名之间隔着银河般的鸿沟,小曼名字后面的五角星贴纸刺得他眼眶发酸。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时,他轻轻碰了碰仙人掌的刺。
“你又在和仙人掌说话呀?”
小曼踮脚去戳窗台上那盆仙人掌,马尾辫扫过李想发烫的耳尖。
“它上周开了朵花。”
李想把练习册塞进书包,金属拉链咬合的声音格外清晰,“黄色的,很快就谢了”。
小曼咯咯笑起来,指尖绕着仙人掌的刺打转:“哪有你这样的?
明明怕痛还要去碰。”
她的笑容突然凝固,“李想,你手怎么了?”
他迅速把掌心那道红痕藏进衣袖。
那是早上摔黑板擦时被锐角划伤的,当时血珠渗进粉笔灰里,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没事。”
他说得很快,“明天英语听写范围是...”“你能不能别老这样!”
小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少女的体温透过布料灼烧皮肤,李想看见她瞳孔里摇晃着两个小小的自己,正在暮色中逐渐碎裂。
“重点班选拔考试只剩三十天了。”
小曼的声音混着雪花砸在水泥地上,“张老师说如果你再这样...他们考虑换班长。”
李想忽然尴尬的笑起来。
上周他在教师办公室门外听见的对话突然翻涌上来。
“李想这孩子太较真,重点班需要的是凝聚力,现在班里的同学对他意见太大了。”
李想注视着楼下被积雪压弯的冬青,想起自己藏在课桌暗格里的旧校牌。
初三那年因为举报作弊被孤立时,他就是咬着那块塑料牌熬过每一个课间操的。
“你总说我在逼自己。”
小曼的羊皮靴碾碎冰凌,“可凌晨三点背提纲的是谁?
在值日本上给自己打不及格的又是谁?
你为什么总是活得那么纠结那么另类呢?”
她的眼泪滴在仙人掌刺上,凝成剔透的冰珠,“李想,你才是那个不敢承认现实的人,和大家一样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懂我的压力。”
李想低头回复着。
“仙人掌能在沙漠存活,是因为它把理想扎进现实。
你不能每天总活在想法里而看不见现实吧?”
小曼把花盆朝李想面前推了推,“你要当刺破谎言的荆棘,还是供养花朵的根茎?”
晚自习下课铃响过三遍,李想还僵在座位上。
班级日志摊在膝头,“班长”那栏被红笔涂改成“独裁者”,狰狞的字迹刺进视网膜。
他想起下午收作业时,卷子摔在讲台上的脆响;想起贾明儒经过他座位时故意撞歪的课桌;想起小曼和后排女生说笑时,突然瞥向他的那道目光。
碎纸片雪花般飘进垃圾桶的瞬间,班主任正好推门进来。
老师弯腰捡起一片残页:“李想,来我办公室。”
暖气片在墙角嘶嘶作响,李想把冻僵的手按在瓷砖上。
烫,但不至于灼伤。
“同学们反映你最近...”班主任斟酌着用词,“有些过度严格。”
窗玻璃映出他绷首的脊背,像张拉到极限的弓。
“老师,我只是觉得我们班成绩不好,不严格管理评不上优秀班级,我觉得这是我当班长的责任。”
瓷砖温度渗入掌心,指尖开始刺痛。
“管理不是单方面的命令,”班主任摘下眼镜擦拭,“就像河流需要两岸,但水终究要自己流动。
很多事情需要班长来引领,只有自己做好了,做到了,别人才能信服。”
这话太像作文本里的鸡汤,李想盯着办公桌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忽然想起小曼总说植物听得懂人话。
第二天,当晨光刺破云层时,李想站在办公室门口。
他交了那份被泪水泡皱的辞职信。
玻璃窗上的冰花正在融化,蜿蜒的水痕像极了少年们蜿蜒生长的轨迹。
老师说:“李想,你是个爷们,你想辞职可以,不能现在,而是等你真的当好了这个班长,再来和我说不干。”
李想觉得心里很暖,但他还是和老师说:“谢谢您的信任,我不是打退堂鼓,只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