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顺蹲在墙根儿抽烟,看着儿子裤腰上别着的红塑料皮本子,喉咙里滚出句嘟囔:“书本子能当饭吃?”
话音未落,桂兰端着空盆从厨房出来,故意提高嗓门:“可不是咋的,昨儿我瞅见建军在油灯底下画圈圈,说是‘合理密植’,糟蹋灯油不说,指不定把地种荒了!”
淑芬正在灶间熬粥,听见这话手一抖,勺里的粥洒在灶台上。
她想起昨晚建军跟老顺争得面红耳赤,儿子说“每亩地得播三斤半种子”,老顺拍着桌子喊“密得跟头发茬似的能长好?”
最后还是建辉从中调和,才没把饭桌掀了。
“娘,”建辉从西屋出来,书包带子上挂着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我去学校了。”
淑芬抬头,看见儿子眼下的青黑又深了些,像被人抹了层锅底灰。
她想叮嘱两句“别累着”,话到嘴边却变成:“下了课早点回来,帮你爹侍弄地。”
建辉点点头,转身时书包带勾住了桌角,搪瓷缸子“咣当”摔在地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桂兰撇着嘴收拾碎片:“瞧瞧,这要是考上大学,指不定得摔多少家什呢!”
淑芬没搭话,弯腰捡起缸子,发现底部裂了道细缝。
这缸子还是老顺在县化肥厂当临时工那会儿发的,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如今红字己经磨得模糊,像朵褪色的花。
晌午时分,老顺扛着锄头去河套看地,远远看见建军蹲在田里,手里攥着把种子,正对着手册比比划划。
“你干啥呢?”
老顺喊了声,脚步声惊起几只土蚂蚱,扑棱棱飞向发白的天空。
建军首起腰,裤腿上沾着湿泥:“爹,按手册上说的,得隔两垄播一行密的,说是‘宽窄行’能通风。”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像个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老顺凑近一看,只见田里的垄沟歪歪扭扭,新播的种子稀稀拉拉,心里顿时火起:“你这是种地还是过家家?
密不密稀不稀的,苗儿不得打架?
去年你二舅按老法子种,亩产还西百斤呢!”
建军梗着脖子争辩:“时代不同了爹!
王书记说这是科学……”话没说完,就被老顺一锄头拍在垄沟里:“科学?
我种了三十年地,还不如你书本子明白?”
锄头带起的土块砸在手册上,溅了建军一脸泥点。
父子俩正僵持着,建民气喘吁吁地跑来:“爹!
建军!
咱家责任田闹虫灾了!”
老顺脑袋“嗡”地一声,踉跄着往前栽了半步:“啥?”
三人赶到地头时,只见绿油油的麦苗上爬满了蚜虫,叶片卷成焦黄的卷儿,像被火燎过似的。
建民用袖子擦了把汗:“我刚给棉花打药回来,路过这儿瞅见的,这虫比去年的腻虫还厉害!”
老顺蹲下身,用手指碾死几只蚜虫,指尖留下暗红的汁液,像沾了血。
他想起开春时王书记说“包干到户后病虫害得自己治”,可家里哪有钱买农药?
去年的农药钱还是借的,到现在还没还上。
“爹,”建军轻声说,“要不咱去公社赊点农药?
王书记说……”“赊!
赊!”
老顺突然暴怒,抓起一把土砸向田垄,“拿啥还?
你娘昨儿把陪嫁的木箱都卖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见建军吃惊的眼神,想起淑芬偷偷抹泪的模样,心里像扎了根刺。
与此同时,淑芬正攥着五斤粮票站在镇医院门口。
春日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门口的梧桐树上,几只毛毛虫正沿着树皮往下爬,像一串串绿色的眼泪。
她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针头宣传单,昨儿在井台边听刘寡妇说“献血给五块钱,还送二斤粮票”,就偷偷记在了心里。
“大姐,来献血的吧?”
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笑着迎上来,胸前的红领章洗得发白,“先填个表,验个血。”
淑芬跟着她走进诊室,看见墙上挂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标语,忽然想起建辉课本里的白求恩画像。
抽血的时候,淑芬别过脸去,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
针头扎进血管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想起老顺常说“血是人的根本”,手心不由得沁出冷汗。
“大姐,您这是第几回献啊?”
护士一边摆弄针管,一边闲聊。
“头回。”
淑芬轻声说,看见自己的血顺着管子流进玻璃瓶,像流出半条命。
领了五块钱和粮票,淑芬觉得头晕乎乎的。
她扶着墙走到街上,听见国营饭店里飘出炸油饼的香味,肚子不由得咕噜噜叫。
路过供销社时,她停下来,盯着玻璃柜里的黑豆——三块钱一斤,能买一斤半,给黑子补补身子。
“他婶子,这是干啥去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淑芬浑身一震,看见桂兰挎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几个鸡蛋,正是今早她偷偷藏在鸡窝里的。
“我……我来换点盐。”
淑芬慌忙把钱塞进裤兜,却没注意到一张粮票掉在地上。
桂兰眼尖,弯腰捡起来,看着上面的红章,眼神顿时变了:“娘,您哪儿来的细粮票?”
淑芬脸色煞白,支吾着说不出话。
桂兰上下打量她,忽然盯着她袖口的针眼:“娘!
您该不会去卖血了吧?”
声音里带着惊喜与震惊,像发现了新大陆。
淑芬猛地后退半步,撞在供销社的门框上:“你别胡说!”
桂兰往前逼近一步,嘴角上扬:“我可听说了,卖血给粮票呢!
娘,您藏得可真深啊,有这好事儿也不告诉我们!”
傍晚的炊烟裹着药味飘进院子时,老顺才发现淑芬不对劲。
她坐在灶台前添柴,手首打颤,把玉米芯撒了一地。
“你咋了?”
老顺伸手摸她额头,烫得吓人。
淑芬勉强笑了笑:“可能着了点凉。”
话音未落,桂兰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爹!
您快来看看,娘干的好事!”
老顺转身,看见桂兰举着张粮票,像举着一面得胜的旗帜。
“爹,”桂兰大声说,“您知道这粮票哪儿来的吗?
您老婆去卖血换的!”
建民正在喂鸡,手里的瓢“当啷”掉在地上;建军刚跨进门槛,手里的农药瓶差点摔碎;建辉正好放学回来,书包带子从肩上滑下来,啪地砸在脚背上。
老顺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扶住门框才没摔倒。
他盯着淑芬袖口的针眼,想起早上她走路时的踉跄,忽然暴怒:“谁让你去的?
谁让你糟践自己?”
淑芬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还沾着去医院时踩的泥点:“建辉的学费……黑子的黑豆……”“我不要!”
建辉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念了还不行吗?
你们为啥要这样?”
他转身跑出院门,脚步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老顺想追,却被桂兰拦住:“爹,您先说说,这卖血的钱咋分?”
她的语气里带着算计,像在集市上讨价还价,“小宝该买双新鞋了,建军家的犁杖也该修修了……”“滚!”
老顺怒吼一声,烟袋锅子砸在墙上,溅起一片白灰。
桂兰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墙角的尿盆。
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淑芬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灶前。
深夜的土炕上,淑芬发着高烧,嘴里不停地说胡话。
老顺坐在炕沿,用湿毛巾给她擦额头,听见她一会儿喊“建辉别跑”,一会儿喊“黑子吃草”,心里刀割般难受。
建军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本被泥土弄脏的手册,指节捏得发白。
“爹,”建军轻声说,“明儿我去把农药退了吧,换点钱给娘抓药。”
老顺没说话,盯着煤油灯芯上的灯花,想起白天在地里看见的虫灾,又看看炕上昏迷的老伴,忽然觉得自己像块被夹在磨盘里的豆子,哪边都疼。
“不用,”老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了洞的风箱,“虫灾得治,娘的病也得治。
明儿我去镇上找老战友借钱。”
他顿了顿,转向建军,“那书本子……你接着看,该咋种就咋种吧。”
建军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眼中的疲惫与妥协,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他想起白天在田里,老顺蹲在虫灾的麦苗前,用袖子擦眼睛,那一瞬间,父亲的背影像座即将倒塌的土墙。
后半夜,淑芬终于醒了。
她看见老顺坐在身边打盹,胡子碴儿又长了不少,像荒地里的野草。
“他爹,”她轻声唤他,“别愁,日子总会好的。”
老顺睁开眼,看见她脸上的潮红,想起年轻时她站在窝棚前,穿着红棉袄,脸上挂着冻疮,却笑得比春天的映山红还美。
“嗯,”老顺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等建辉考上大学,等咱们打了粮食,啥都会好的。”
窗外,夜风送来麦苗的清香,虽然带着虫咬的苦涩,却依然充满生机。
远处的镇子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打破夜的寂静。
鸡叫头遍时,老顺悄悄起身,摸出藏在柜底的旱烟袋——那是淑芬用老西的旧钢笔杆给他改的。
他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星空,银河清晰可见,像一条撒满麦粒的大道,通向未知的远方。
他摸出建军的手册,借着手电筒的光,慢慢翻看,那些陌生的词汇在夜色中渐渐变得清晰,像春天里破土的新芽,带着希望的刺痛。
这一夜,赵家的土坯房里,有人辗转难眠,有人梦中啼哭,有人在星光下翻书,有人在灶间熬药。
但所有人都知道,不管今夜多么漫长,明天的太阳总会升起,照着这片充满希望与挣扎的土地,照着这群在苦难中依然坚韧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