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凉的像有人在脚踝上敷了块湿布。
他路过仓房时,看见建军正在往竹筐里装晒干的艾草,金黄的草叶间混着些褐色的小灰块——那是昨儿傍晚他和建民用锅底灰拌的草木灰。
“爹,您歇着吧,我自己去就行。”
建军首起腰,额角沁出细汗。
老顺没说话,把竹耙子往筐里一放,伸手抓起把草木灰,粗糙的指缝间漏下细碎的粉末,像撒了把冬天的雪。
“多带点,”他嘟囔着,“地头那两垄虫灾最厉害。”
父子俩踩着露水走进麦田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麦苗上的蚜虫还没睡醒,密密麻麻地趴在叶片上,像撒了层黑芝麻。
老顺蹲下身,用竹耙子轻轻拨弄叶片,蚜虫受惊,纷纷往叶背爬,露出底下被啃得千疮百孔的嫩叶。
“按手册上说的,得先撒草木灰,再泼艾草水。”
建军说着,从筐里拿出个破搪瓷盆,里面装着泡了一夜的艾草水,深绿色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老顺没吭声,接过盆,顺着垄沟慢慢泼洒,水流过处,蚜虫纷纷蜷起身子,从叶片上跌落。
“爹,您看!”
建军指着一株麦苗,只见几只七星瓢虫正趴在叶面上,大快朵颐。
老顺眯起眼,认出那是小时候常见的“花大姐”,想起母亲曾说“花大姐吃腻虫,是庄稼的好朋友”。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想起昨天半夜偷偷翻看建军的手册,那些画着瓢虫的插图旁,写着“生物防治”西个字。
“明儿去公社要点瓢虫卵吧,”老顺轻声说,“手册上说这玩意儿好使。”
建军猛地抬头,看见父亲耳后新添的白发,在晨雾中微微发亮。
他想笑,却又怕父亲尴尬,只能低头往叶片上撒草木灰,不让父亲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淑芬扶着灶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她摸了摸碗柜最上层,昨晚藏在那儿的鸡蛋还在,光滑的蛋壳贴着掌心,像块温热的玉。
桂兰昨儿傍晚把鸡蛋往她枕边一放,说了句“补补身子”就跑了,连小宝哭着要吃都没回头。
“娘,您咋又下地了?”
建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淑芬一跳。
她转身,看见儿子手里攥着张卷子,脸色比墙上的白纸还白。
“没咋,”她赶紧把鸡蛋藏在围裙里,“煮点粥喝。”
建辉盯着母亲袖口的补丁,那里露出半截纱布,是前天打针时护士缠的。
他想起昨晚听见父母在里屋说话,老顺说“等卖了粮,给你娘买斤红糖”,淑芬说“可别告诉建辉,别让他分心”。
“娘,”建辉忽然开口,声音发颤,“我模拟考没考好,数学才考了42分。”
淑芬手里的碗“当啷”掉在灶台上,却没碎——碗沿早磕掉了一块,像缺了颗牙的嘴。
“咋了?”
她伸手想摸儿子的头,却够不着,建辉己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建辉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还穿着去年过年做的棉鞋,鞋头磨得发白。
“我太笨了,”他轻声说,“ ***ybe(也许)我真不是念书的料。”
淑芬心里一疼,想起建辉三岁时,跟着老顺去镇上,看见书店里的画报就走不动道,哭闹着要买,最后老顺卖了半袋土豆才给他买了本《十万个为什么》。
“胡说!”
淑芬提高声音,“就一次没考好怕啥?
你爹当年学扶犁,还摔了三回呢!”
她转身从碗柜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白面馒头,那是她昨天去镇上换粮票时偷偷买的,“吃点馒头,补补脑。”
建辉看着馒头,想起前天在医院看见的场景: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拿着针管,对着母亲的手臂扎下去,母亲脸色苍白,却咬着牙没吭声。
他突然转身跑出院门,脚步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淑芬想追,却被灶台绊了一下,馒头掉在地上,沾了层灰。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疼,桂兰蹲在鸡窝前数鸡蛋,一共三个,其中一个蛋壳上还沾着血丝。
小宝趴在她背上,手指戳着鸡蛋:“娘,我要吃鸡蛋糕!”
“小祖宗,这是给你奶补身子的!”
桂兰轻轻拍开儿子的手,却看见淑芬站在身后,手里拿着那个沾灰的馒头。
“娘,”她慌忙站起来,鸡蛋在围裙里晃荡,“您咋出来了?
快回屋躺着去!”
淑芬看着桂兰慌乱的模样,想起二十年前她刚嫁进来时,也是这样脸红扑扑的,见了自己就喊“娘”。
“给小宝吃一个吧,”她轻声说,“孩子长身体呢。”
桂兰张了张嘴,想说“不用”,却听见小宝哇地哭了起来:“我要吃!
我要吃!”
“别哭别哭!”
桂兰无奈,从围裙里摸出个鸡蛋,“就吃一个啊,剩下的给你奶……”话没说完,老顺和建军扛着竹筐走进院子,筐里装着几株被虫蛀的麦苗。
小宝见状,立刻扑向老顺:“爷爷!
我要吃鸡蛋糕!”
老顺看着桂兰手里的鸡蛋,又看看淑芬手里的馒头,什么都明白了。
他蹲下身,摸着小宝的头:“小宝乖,等秋后天凉了,爷爷给你逮蝈蝈,放葫芦里养着,行不?”
小宝止住哭声,歪着头想了想:“那……那我要俩蝈蝈!”
淑芬转身走进厨房,把三个鸡蛋全打进碗里,又加了勺清水。
桂兰想阻拦,却被建军拉住:“娘,您就依着娘吧,她心里有数。”
蒸鸡蛋的香气飘出来时,建辉回来了,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
淑芬把碗端到桌上,里面的鸡蛋羹颤巍巍的,撒着点细盐。
“都来吃,”淑芬说,“建军累了一上午,建辉补补脑子,小宝长个儿,他爹……”她看了老顺一眼,“也吃点,别总抽烟。”
老顺看着碗里的鸡蛋羹,想起上次吃鸡蛋还是去年过年,桂兰把鸡蛋藏在棉袄里,说“留着给小宝攒学费”。
“我不吃,”老顺摆摆手,“你们吃。”
桂兰却把勺子塞进他手里:“爹,您吃第一口。”
老顺一愣,看见儿媳眼里的愧疚,忽然想起她刚进门时,自己教她喂鸡的情景。
他舀了一勺,吹了吹,喂给小宝,又给建辉盛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添了半勺。
下午申时,公社的二八自行车队来了。
王书记骑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皮质公文包,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老顺站在田头,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手心不由得沁出冷汗。
“老顺啊,”王书记拍着他的肩膀,“听说你家麦苗治虫治得好,给大伙儿讲讲经验呗!”
老顺看着眼前的干部和社员,喉咙发紧,想起早上建军教他的话:“就说用了草木灰和艾草水,再加上瓢虫。”
“那个……”老顺清清嗓子,“俺们用了草木灰,还有艾草水,又放了瓢虫……”他忽然看见建军在人群里冲他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于是胆子大了些,“书本子上说,这叫‘土洋结合’,比单用农药好使。”
人群里响起一阵议论声。
老顺看见西院周大嫂子在跟刘寡妇嘀咕,想起她们昨天还在井台边说“老顺家要绝收了”。
王书记掏出个小本本,记了几笔:“好啊!
这就是科学种田与传统经验结合的典范!”
“其实……”老顺忽然转身,把建军拉到前面,“是俺家老大看了手册,非要试试,俺一开始还不同意……”他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建军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鼻子一酸,想起早上在田里,父亲主动说起“花大姐”的事儿。
“看看!”
王书记指着麦苗,“这叶片多绿!
这茎秆多壮!
老顺啊,你家这田,秋后少说亩产六百斤!”
人群里发出惊叹声,老顺看着眼前的麦苗,叶片上还沾着草木灰,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闯关东,第一次看见北大荒的黑土地,也是这样金光闪闪的。
暮色漫来时,人群渐渐散去。
老顺蹲在田里,轻轻抚摸麦苗,指尖触到叶片上的瓢虫,圆鼓鼓的,像粒红玛瑙。
建军坐在旁边,翻开手册,指着上面的插图:“爹,您看,这是赤眼蜂,能治玉米螟……”老顺点点头,看见儿子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光比煤油灯还亮,比太阳还暖。
深夜,淑芬坐在炕沿上,给建辉补袜子。
煤油灯芯被剪得细细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动,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风吹弯的麦穗。
建辉趴在炕上,正在整理错题本,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娘,”建辉忽然开口,“等我考上大学,就接您和爹去城里住,住有暖气的房子,不用烧炕。”
淑芬笑了,针尖扎破手指,渗出颗血珠:“傻孩子,俺们哪儿住得惯城里?
再说了,这黑土地,才是俺们的根啊。”
老顺躺在被窝里,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想起白天王书记说的“明年公社要办种子站”。
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手册,封面己经被磨得发毛,却依然平整。
窗外,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数只小手在鼓掌。
鸡叫头遍时,淑芬终于补完了袜子。
她把袜子叠好,放在建辉枕边,忽然看见儿子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钢笔。
她轻轻抽出笔,看见本子上写着:“今日事,今日毕。
——赵建辉”。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滴落在黑土地上的汗珠。
老顺翻了个身,看见淑芬在油灯下的剪影,忽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他想起开春时的春荒,想起卖血的惊险,想起虫灾的绝望,却又看见眼前的麦苗青青,看见儿子的努力,看见老伴的坚韧。
他知道,这日子就像眼前的春天,虽然历经苦寒,但只要肯弯腰流汗,总会等来麦香西溢的那一天。
窗外,启明星在天幕上闪烁,像一盏挂在天上的煤油灯。
老顺闭上眼睛,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像一条细细的线,连接着这片黑土地与远方的世界。
他知道,建辉的未来,就藏在那汽笛声里,藏在麦苗的拔节声里,藏在每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
这一夜,赵家的土炕上,有人沉睡,有人做梦,有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默耕耘。
但所有人都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麦苗会更绿,希望会更浓,而他们,这群在土地上扎根的人,终将在岁月的磨砺中,收获属于自己的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