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雷劫簿

冰冷，黏腻，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那气味如同跗骨之蛆，从喉咙深处弥漫上来，死死堵住了她的呼吸。

苏月见猛地睁开眼，视线被一片混沌的猩红占据。

不是梦。

是死亡冰冷的余烬，还残留在她的感官里。

上一刻的记忆，是碎裂的痛楚。

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她清晰地“看”到，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指甲染着时兴的凤仙花汁，端着那碗温热的“补药”，递到她唇边。

继母季淑然那张温婉含笑的脸，在氤氲的药气后，如同蒙着画皮的恶鬼。

她虚弱得无法抗拒，苦涩的药汁滑入喉管，紧接着便是五脏六腑被生生撕裂、烧灼的剧痛！

瓷碗从她无力的手中跌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绝望的碎裂声，成了她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绝响。

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剧烈地咳嗽，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醒了！

小姐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陈旧气息的雕花拔步床顶。

茜素红的纱帐半垂着，帐外影影绰绰立着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是季淑然身上惯用的“玉堂春”。

这里是……她的闺房？

靖安侯府西侧最偏僻的听雪轩。

她没死？

那碗穿肠烂肚的毒药，没能送她去见早逝的娘亲？

“月儿？

我的儿，你可算醒了！

吓死母亲了！”

一个饱含关切、几乎能滴出蜜来的声音响起。

季淑然的身影分开纱帐，款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发髻一丝不乱，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心疼，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苏月见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比死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

不是梦！

那碗毒药，那张伪善的脸，那碎裂的瓷片，都是真的！

她，靖安侯府的嫡长女苏月见，被她的继母，亲手毒杀了！

而现在，她回来了。

带着满腔的恨意，回到了毒发身亡的前夕？

还是……另一个相似的杀局？

剧烈的情绪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

她死死咬住舌尖，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尖锐的痛楚强行拉回了她濒临溃散的理智。

不能露馅！

季淑然既然敢下第一次毒，就敢下第二次！

她现在这副身体，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母亲……”苏月见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

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怯懦、愚蠢、被继母“精心”养废了的自己，眼神放空，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和迟钝。

“我……渴……”“快！

春桃，把温着的参汤端来！”

季淑然立刻吩咐，语气是十二万分的体贴，“你这孩子，高热昏迷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可把母亲的心都揪碎了。

来，喝点参汤补补元气。”

又是汤！

苏月见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前世那碗“补药”带来的剧痛仿佛还在灼烧她的灵魂。

她看着春桃——她身边唯一留下的、看起来还算忠心的二等丫鬟，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白瓷小碗端到床边。

碗里是浅褐色的汤汁，散发着人参特有的微苦气味。

看起来并无异常。

但苏月见知道，季淑然的手段有多高明。

前世那碗毒药，也是这般闻着无害，甚至带着一丝清甜。

春桃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苏月见唇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苍白的唇上。

季淑然的眼神带着温柔的催促，也带着一丝审视的锐利。

旁边侍立的几个婆子，也屏住了呼吸。

喝，还是不喝？

苏月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不喝，立刻就会引起季淑然的疑心，杀局可能瞬间降临。

喝……谁知道这里面又加了什么“料”？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装傻！

彻底地装傻！

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高烧烧坏了脑子的痴儿！

一个傻子，一个连汤药都喂不进去的废物，或许暂时能降低季淑然的戒心，让她觉得“杀之无味”，或者，更方便她“精心炮制”下一个意外。

“呜……花花……”苏月见忽然咧开嘴，眼神更加空洞，嘴角甚至流下一丝涎水，她挥舞着无力的手臂，打向春桃手里的勺子，像个三岁稚童般痴痴傻傻地笑，“要花花……红的……像胭脂……”瓷勺被打翻，几滴温热的参汤溅在苏月见的手背上。

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冰冷。

“哎呀！”

春桃惊呼一声，手忙脚乱。

季淑然脸上的关切瞬间僵硬了一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错愕和嫌恶，随即又被更浓的“忧心”覆盖。

“月儿？

你这是怎么了？

别闹，喝了汤才能好起来。”

她亲自上前，试图按住苏月见乱动的手，语气带着诱哄，却不容置疑。

苏月见挣扎得更厉害，身体扭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眼神涣散地西处乱瞟，仿佛完全听不懂人言。

她甚至用沾着口水的手，去抓季淑然绣着精致兰草的衣袖。

“夫人小心！”

旁边的李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拉开季淑然，厌恶地瞪了苏月见一眼，“大小姐这怕是……烧坏了脑子了？

看着不太灵光了。”

季淑然看着自己袖子上湿漉漉的指印，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随即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用手帕按着眼角：“我可怜的月儿啊！

这病了一场，怎么就成了这样？

这可如何是好啊！

快去请大夫！

再请！

务必请最好的大夫来！”

“母亲……饿……饿……”苏月见见初步效果达到，立刻换了方向，捂着肚子，瘪着嘴，泪眼汪汪地看着季淑然，像个只知道本能需求的痴儿。

季淑然看着她这副彻底“废了”的模样，眼底深处那抹杀意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一个傻子，确实比一个可能碍事的嫡女容易处理得多。

死了固然干净，但活着，似乎更能“废物利用”？

比如……用来彰显她这个继母的“仁厚”，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制造一场更“合理”的意外？

“好，好，母亲知道月儿饿了。”

季淑然语气更加“慈爱”，吩咐道，“春桃，去小厨房，给大小姐熬点最软烂的粳米粥来，要温的。

其他人，都下去吧，别吵着大小姐静养。”

众人鱼贯而出。

春桃放下参汤碗，担忧地看了苏月见一眼，也匆匆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苏月见和季淑然。

季淑然脸上的悲悯和关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和审视。

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月见，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她苍白病弱的脸，试图从那呆滞的眼神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苏月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只能努力维持着痴傻的表情，口水顺着嘴角流下，眼神茫然地落在季淑然华美的裙摆上，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饿……花花……红红的……”季淑然看了半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满意的弧度。

看来是真的烧坏了。

也好。

“月儿，”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亲昵，“好好养着。

母亲会给你用最好的‘药’，让你……安安稳稳的。”

她刻意加重了“药”字的读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暗示。

她伸出手，似乎想抚摸苏月见的头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停住，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之物。

最终，她只是用帕子，极其嫌恶地、象征性地拂了拂苏月见刚才抓过的袖口，然后转身，仪态万方地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

苏月见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滔天的恨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再次昏厥。

她活下来了！

靠着这拙劣的装疯卖傻，暂时骗过了毒蛇！

但这只是开始。

季淑然那句“用最好的药”，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耳边嘶嘶作响。

下一次毒手，不知何时就会降临。

她必须尽快找到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

她不能永远当一个任人宰割的傻子！

目光落在床边小几上。

春桃慌乱中放下的参汤碗还搁在那里。

旁边，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漆盒。

那是她病倒前，无聊时把玩的东西，里面装着她唯一拥有的、不值钱的劣质胭脂，颜色暗沉，气味刺鼻。

苏月见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伸出颤抖的手，够向那个漆盒。

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木盒表面，她费力地将其扒拉到自己枕边。

打开盒子，劣质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又咳了几声。

里面是一块干瘪的、颜色发暗的胭脂膏子，边缘还沾着些许灰尘。

这是她偷偷攒下的几文钱买的，连季淑然身边最低等的丫鬟用的都不如。

然而，就在她目光触及盒底的瞬间，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盒底角落，似乎……嵌着什么东西？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冷光，在劣质胭脂的掩盖下，如同暗夜中濒死的萤火，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苏月见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强忍着眩晕和恶心，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覆盖的劣质胭脂膏体。

触手处，是不同于木质盒底的、一种极其坚硬、冰冷、细腻的触感。

像是……某种特殊的粉末？

被刻意压实在盒底的缝隙里，又被胭脂遮盖。

幽蓝色的冷光在胭脂被拨开的刹那，似乎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幽冥的质感。

那光芒微弱得几乎无法在日光下分辨，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了苏月见混乱的脑海，瞬间压过了喉头残留的药味和劣质胭脂的香粉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她。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的呼唤！

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仿佛沉睡了千年，被这微光骤然唤醒！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捻起一点点那幽蓝色的粉末。

粉末极其细腻，触感如冰似玉，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感。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粉末的刹那——“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

苏月见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那点粉末死死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瞬间刺入皮肉！

同时，脸上瞬间切换回那副痴傻茫然的表情，口水再次“适时”地流下，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口。

是春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走了进来。

“小姐，粥熬好了，快趁热吃一点吧。”

春桃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眼神却飞快地在苏月见脸上和枕边的胭脂盒上扫过。

苏月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眼神……不对劲！

那里面除了讨好，似乎还藏着一丝探究，甚至是一丝……心虚？

刚才她捻起粉末的动作，是否被看到了？

还是仅仅因为那打开的胭脂盒？

“饿……吃……花花……”苏月见继续扮演着傻子，伸出脏兮兮的手就去抓碗。

春桃下意识地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随即又堆起笑容：“小姐别急，烫着呢，奴婢喂您。”

苏月见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食道。

她的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掌心那点幽蓝粉末带来的冰冷刺痛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她死亡的阴影和眼前的重重危机。

季淑然的毒药在前，春桃这看似忠心的丫鬟眼神闪烁不明，枕边这来历不明、带着诡异幽光的粉末……这听雪轩的每一口空气，都充满了致命的陷阱！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刺破那点冰冷的粉末。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弄清楚这粉末是什么！

找出季淑然的罪证！

她要让那些害她的人，血债血偿！

然而，就在她咽下第二口粥，春桃低头搅动碗里的米粒时，苏月见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春桃端着碗的手指，指甲缝里，残留着一抹极其细微的、与方才那参汤碗沿一模一样的、浅褐色的渍痕。

那抹浅褐色的渍痕，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月见勉强维持的伪装！

参汤……春桃……指甲缝里的渍痕……一个恐怖的猜想，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脏：刚才那碗被打翻的参汤，春桃的手……真的干净吗？

她是无心沾染，还是……那碗所谓的“参汤”，本就是经由她的手，送到了自己嘴边？

这看似唯一留在身边的“忠仆”，究竟是人是鬼？

这听雪轩内，还有谁可以信任？

掌心的幽蓝粉末冰冷刺骨，如同握着一条来自地狱的线索。

而眼前这碗温热的粥，在春桃那带着讨好笑容的侍奉下，却散发出比毒药更令人窒息的寒意。

季淑然的杀局，远比她想象的，更早、更密、更无孔不入！

她的重生，究竟是复仇的开端，还是……落入了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苏月见张开嘴，机械地咽下春桃喂来的第三口粥，舌尖却尝不出任何米香，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

她空洞的眼神深处，那点属于复仇者的、幽暗的火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第一次，无声地、疯狂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