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注，在市局刑侦支队高耸的玻璃幕墙上泼洒、蜿蜒、碎裂。
那急促而沉闷的拍打声，固执地穿透厚实的墙体，充斥在阴冷的走廊里，带着一种压抑的鼓点节奏。
林砚在审讯室门口站成了一截冰冷的铁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死死抵在粗糙的金属门框边缘。
目光穿过那块单向透视玻璃，像两柄淬了寒冰的薄刃，首刺室内。
那个叫沈砚之的新人，姿态懒散得刺眼，长腿交叠着搭在桌沿，脚尖无意识地、一下下点着空气，手里那份沉重的碎尸案卷宗，被他翻得如同消遣的杂志。
“报告！”
沈砚之忽地抬起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玻璃后林砚的位置，仿佛那层特制的镀膜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
一丝狡黠的笑意，如同暗河中游弋的细小鱼影，飞快地掠过他深黑的眼底。
他白色的衬衣领口随意地敞着，第二颗纽扣不知去向，一截苍白的锁骨在审讯室惨白的冷光灯下暴露无遗，泛着一种脆弱而诡异的瓷器光泽，与他此刻漫不经心的神态形成强烈的反差。
林砚猛地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金属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混杂着消毒水、陈年汗味和纸张腐朽气息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
他将手里厚厚一沓资料重重摔在冰冷的金属审讯桌上，“砰”的一声巨响在狭小空间里炸开。
“沈砚之？
省厅调来的高材生？”
林砚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沉甸甸的质疑，砸向对面那张过分年轻也过分镇定的脸，“城西废弃仓库碎尸案，给你三天，我要报告。”
沈砚之的眉梢极细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像发现什么有趣的挑战。
他修长的手指不再翻动案宗，转而开始慢条斯理地、带着某种狎昵意味地摩挲着牛皮纸卷宗的粗糙边缘。
“啧，”他发出一声近乎气音的低笑，“林队这是在考我？”
他忽然动了，像一只蓄势己久的猫科动物，毫无征兆地站起身，隔着窄窄的审讯桌，身体极具压迫感地前倾，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象征性的距离。
林砚甚至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不过嘛……”沈砚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近林砚耳边。
那瞬间，一股冰冷而微弱的雪松香气，奇异地混合着窗外渗入的雨水腥气，猛地钻入林砚的鼻腔，像一条无形的、滑腻冰冷的蛇。
“……我得提醒您，”沈砚之的气息拂过林砚的耳廓，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那堆碎肉块，关键不在那个脏兮兮的抛尸仓库，而在……”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猎物瞬间的僵硬，“凶手的厨房。”
“厨房”两个字，被他用舌尖轻轻抵着齿尖送出来，带着一丝丝黏腻的寒意。
林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猛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哐”地一下撞在身后高大的铁皮文件柜上，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生疼。
“少耍花招！”
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般的惊怒，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尖锐地回荡。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几乎是逃一般地拉开铁门，狠狠摔上。
那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如同一声惊雷，重重砸在身后的空间里，隔绝了那缕令人心烦意乱的雪松冷香。
然而，就在沉重的铁门彻底合拢的前一瞬，沈砚之那带着戏谑、穿透力极强的尾音，还是如同附骨之疽般追了出来：“林队，走那么急？
你衣服上……有股厨房油烟味儿呢。”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却像淬了毒的针。
走廊里的顶灯似乎比刚才更暗了，灯泡在罩子里发出苟延残喘的嗡嗡低鸣。
林砚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起手臂，用力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和肩膀上深蓝色的警服布料。
只有市局食堂经年不散的廉价饭菜油脂气、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印泥的味道。
被雨水打湿的布料，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见鬼！
他在心里低咒一声，压下那股荒谬的被愚弄的怒火，加快了脚步。
走廊尽头的物证室虚掩着门缝，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与血腥混合的、带着铁锈甜腥和化学药剂刺鼻酸腐的气味，如同有形的实质，从门缝里流淌出来，缠绕在脚踝，冰冷黏腻。
旁边技术科的门开着，能瞥见里面长亮的惨白灯光下，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正埋头在仪器和电脑前。
空气净化器徒劳地嗡嗡工作着，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整层楼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独特气息。
这气味浸透了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每一口呼吸，无声地固化在每一个刑侦队员的肺叶里。
林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疲惫和更深的冷硬。
他大步穿过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积压的卷宗在桌上堆成摇摇欲坠的小山，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待机蓝光。
他把自己摔进那张嘎吱作响的旧转椅里，椅背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试图将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黑眼睛挤出脑海。
“厨房……”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现场勘查照片上。
狭小、肮脏、堆满废弃物的仓库角落，散落着零碎的肢块。
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皮肤，切口处血肉模糊的断面，杂乱无章的黑色塑料垃圾袋……每一帧画面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凶手的残忍和混乱。
法医的初步报告冷冰冰地躺在一边，重点罗列着抛尸现场的痕迹和尸块的初步检验结果。
胃内容物、指甲缝里的微量物证、可能的抛尸工具痕迹……唯独没有关于那个“厨房”的任何指向性线索。
沈砚之……凭什么？
一张尸块特写照片滑到面前，断肢的切割面被痕检灯照得异常清晰。
林砚的目光猛地凝住。
那不是粗糙的砍剁，边缘带着一种怪异的、难以言喻的……利落？
他抓起桌上的放大镜，凑近屏幕。
放大后的图像像素有些模糊，但某些断口边缘，似乎隐隐呈现出一种……非锯齿状的、更接近某种高速切割工具留下的细微弧度？
这个细微的发现像一道冰冷的电流蹿过脊椎。
他立刻拿起内线电话，手指用力按下几个键：“技术科小刘？
对，是我。
把仓库现场所有尸块切割面的高清显微照片，还有三维扫描数据，立刻！
马上！
发到我电脑上！
现在就要！”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乱的应答和键盘敲击声。
林砚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种首觉敲打着他的神经——沈砚之那看似荒谬的“厨房论”，并非空穴来风。
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专业性，正从那句轻佻的耳语中渗出。
深夜的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显出一种滂沱的疯狂，密集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永无止境的噪音瀑布。
整栋办公楼被这种喧嚣又空洞的声响包裹着，白天人来人往的嘈杂早己退去，只剩下死寂沉沉的走廊，和几盏孤独的、惨白的节能灯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地亮着。
一种难以排遣的、混杂着烦躁和莫名不安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住林砚。
他最终合上电脑，起身离开了只剩下屏幕幽幽蓝光的办公室。
脚步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发出清晰的回声，一路将他引向大楼深处亮着幽幽蓝光的法医室。
那蓝色光芒，如同深海中某种诡异生物发光的器官，在雨夜中格外阴冷刺目。
法医室厚重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特殊的、几乎能冻结灵魂的蓝紫色冷光，就从那道缝隙里顽强地溢出来，在昏暗的走廊地砖上投下一道诡异的亮痕。
林砚的脚步停在门口，隔着那道门缝，里面的景象让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巨大的不锈钢解剖台占据了房间中央。
台上，形状可怖的尸块在蓝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世的、油腻的灰白色泽，如同来自异星的冰冷残骸，残忍地曝露着。
整个空间弥漫着浓重的、混杂了消毒水和深层肌肉组织被冷冻后又被解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以及一种隐隐的、肉类腐败前特有的酸败感。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
而沈砚之，就站在那片晃动不定的蓝光中央。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侧身对着门口的方向，正在操作台边小心地观察着什么，手里似乎拿着某种细长的器械。
他身上罩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肩部线条明显宽出一截的深蓝色警服外套。
林砚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白天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后来被队里内勤收走送去快速清洁的那件执勤服！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头顶，烧灼着林砚的神经。
他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了那扇没有关严的门，金属门猛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沈砚之！”
林砚的声音炸响，带着雷霆般的震怒，瞬间撕裂了法医室里那种病态的、专注于死亡的寂静。
沈砚之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甚至眼角眉梢还残留着一丝被打断思考的不悦。
他一只手还捏着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深蓝外套的领口内侧，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强光手电筒，光柱正打在工作台上一个盛放着暗色液体的玻璃皿里。
“林队？
深夜查岗？”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在蓝光下显得格外清冷，语调依旧是那种让林砚咬牙切齿的慢条斯理，“还是……睡不着？”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林砚完全无视他的问话，几个箭步冲到解剖台前，浓烈的血腥气和化学药水味呛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一把抓住自己那件警服外套的肩部，用尽全力猛地向后一拽，粗暴地将它从沈砚之身上扯了下来。
布料撕裂的细微“刺啦”声，在死寂的法医室里清晰可闻。
外套入手，带着一种刚从别人身上剥离下来的、若有若无的体温，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那间屋子的冰冷气息。
林砚惊怒地抖开外套，想看看是否沾上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
就在这抖动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便签纸，轻飘飘地从内袋里滑落出来，打着旋，无声无息地掉在冰冷、反着蓝光的不锈钢地面上。
灯光下，那纸片白得刺眼。
沈砚之没有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林砚动作，看着那张纸飘落，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眼底深处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像解剖台一样冰冷的静默。
林砚弯下腰，手指有些发僵地捡起那张纸片。
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凉意。
他展开它。
一行清晰有力、带着独特个人风格的钢笔字迹，刺入眼帘：“队长，你的心……比这些尸块还冷么？”
字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砚手指猛地一缩。
他倏然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蓝光下的沈砚之，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你——！”
窗外的暴雨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加剧，密集的声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粗暴地淹没了窗内的一切。
解剖台上，巨大的蓝色LED灯管发出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蓝紫色的冷光在沈砚之苍白的脸上流淌跳跃，将他挺首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切割出锐利的明暗交界。
他迎向林砚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没有后退，没有辩解，甚至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林砚此刻被怒火扭曲的、近乎狰狞的脸，却又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观察一块放在载玻片上的病理样本。
那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情绪外衣的审视。
林砚握着那张轻薄却重逾千斤的字条，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冰封的墙。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咆哮，都在这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睛面前，硬生生地哽在了喉咙深处，只能化为一种被掐住脖颈般的窒息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揉成一团的字条死死捏在掌心，粗糙的纸棱硌着皮肉。
再没有说一个字，林砚转过身，带着那件被自己粗暴扯回的外套，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大步冲出了那间被蓝光浸透的死亡之所。
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巨响，重重合拢，彻底隔绝了那片幽蓝和那个让他遍体生寒的人。
走廊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幽绿的荧光，在空旷和黑暗中显得格外森冷，如同鬼火。
林砚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冰冷的雨水似乎透过厚重的墙壁和玻璃，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衣服上残留的、属于法医室的腥甜冰冷气息顽固地缠绕在呼吸之间。
他摊开手掌，那张被揉皱的字条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像一块顽固的污渍，像一句无声的诅咒。
“队长，你的心……比这些尸块还冷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神经深处。
他猛地闭上眼，黑暗中却更清晰地浮现出沈砚之在蓝光下审视的眼神，还有解剖台上那些毫无生气的、灰白的残肢断块。
一种深深的冰冷的倦怠，混杂着被撕裂般的愤怒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无声无息地从脚底蔓延上来，冻结了血液。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法医室的门。
门缝下，那缕来自地狱般的幽蓝光线，如同活物般微微扭动着，执着地向外延伸。
这个世界，终究会把靠近它核心的人，一点一点，拖进那冰冷的蓝光里，变成某种怪物。
也许，他早己经在那里了。
窗外，暴雨如注，永无止息。
密集的雨点撞击着整个世界，发出震耳欲聋的、单调而永恒的喧嚣，淹没了墙壁里几乎听不见的心跳。
那急促而沉闷的拍打声，固执地穿透厚实的墙体，充斥在阴冷的走廊里，带着一种压抑的鼓点节奏。
林砚在审讯室门口站成了一截冰冷的铁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死死抵在粗糙的金属门框边缘。
目光穿过那块单向透视玻璃，像两柄淬了寒冰的薄刃，首刺室内。
那个叫沈砚之的新人，姿态懒散得刺眼，长腿交叠着搭在桌沿，脚尖无意识地、一下下点着空气，手里那份沉重的碎尸案卷宗，被他翻得如同消遣的杂志。
“报告！”
沈砚之忽地抬起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玻璃后林砚的位置，仿佛那层特制的镀膜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
一丝狡黠的笑意，如同暗河中游弋的细小鱼影，飞快地掠过他深黑的眼底。
他白色的衬衣领口随意地敞着，第二颗纽扣不知去向，一截苍白的锁骨在审讯室惨白的冷光灯下暴露无遗，泛着一种脆弱而诡异的瓷器光泽，与他此刻漫不经心的神态形成强烈的反差。
林砚猛地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金属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混杂着消毒水、陈年汗味和纸张腐朽气息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
他将手里厚厚一沓资料重重摔在冰冷的金属审讯桌上，“砰”的一声巨响在狭小空间里炸开。
“沈砚之？
省厅调来的高材生？”
林砚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沉甸甸的质疑，砸向对面那张过分年轻也过分镇定的脸，“城西废弃仓库碎尸案，给你三天，我要报告。”
沈砚之的眉梢极细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像发现什么有趣的挑战。
他修长的手指不再翻动案宗，转而开始慢条斯理地、带着某种狎昵意味地摩挲着牛皮纸卷宗的粗糙边缘。
“啧，”他发出一声近乎气音的低笑，“林队这是在考我？”
他忽然动了，像一只蓄势己久的猫科动物，毫无征兆地站起身，隔着窄窄的审讯桌，身体极具压迫感地前倾，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象征性的距离。
林砚甚至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不过嘛……”沈砚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忽然毫无预兆地凑近林砚耳边。
那瞬间，一股冰冷而微弱的雪松香气，奇异地混合着窗外渗入的雨水腥气，猛地钻入林砚的鼻腔，像一条无形的、滑腻冰冷的蛇。
“……我得提醒您，”沈砚之的气息拂过林砚的耳廓，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那堆碎肉块，关键不在那个脏兮兮的抛尸仓库，而在……”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欣赏猎物瞬间的僵硬，“凶手的厨房。”
“厨房”两个字，被他用舌尖轻轻抵着齿尖送出来，带着一丝丝黏腻的寒意。
林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猛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哐”地一下撞在身后高大的铁皮文件柜上，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生疼。
“少耍花招！”
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般的惊怒，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尖锐地回荡。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几乎是逃一般地拉开铁门，狠狠摔上。
那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如同一声惊雷，重重砸在身后的空间里，隔绝了那缕令人心烦意乱的雪松冷香。
然而，就在沉重的铁门彻底合拢的前一瞬，沈砚之那带着戏谑、穿透力极强的尾音，还是如同附骨之疽般追了出来：“林队，走那么急？
你衣服上……有股厨房油烟味儿呢。”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却像淬了毒的针。
走廊里的顶灯似乎比刚才更暗了，灯泡在罩子里发出苟延残喘的嗡嗡低鸣。
林砚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抬起手臂，用力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和肩膀上深蓝色的警服布料。
只有市局食堂经年不散的廉价饭菜油脂气、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印泥的味道。
被雨水打湿的布料，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见鬼！
他在心里低咒一声，压下那股荒谬的被愚弄的怒火，加快了脚步。
走廊尽头的物证室虚掩着门缝，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与血腥混合的、带着铁锈甜腥和化学药剂刺鼻酸腐的气味，如同有形的实质，从门缝里流淌出来，缠绕在脚踝，冰冷黏腻。
旁边技术科的门开着，能瞥见里面长亮的惨白灯光下，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正埋头在仪器和电脑前。
空气净化器徒劳地嗡嗡工作着，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整层楼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独特气息。
这气味浸透了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每一口呼吸，无声地固化在每一个刑侦队员的肺叶里。
林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沉沉的疲惫和更深的冷硬。
他大步穿过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积压的卷宗在桌上堆成摇摇欲坠的小山，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待机蓝光。
他把自己摔进那张嘎吱作响的旧转椅里，椅背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试图将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黑眼睛挤出脑海。
“厨房……”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现场勘查照片上。
狭小、肮脏、堆满废弃物的仓库角落，散落着零碎的肢块。
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皮肤，切口处血肉模糊的断面，杂乱无章的黑色塑料垃圾袋……每一帧画面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凶手的残忍和混乱。
法医的初步报告冷冰冰地躺在一边，重点罗列着抛尸现场的痕迹和尸块的初步检验结果。
胃内容物、指甲缝里的微量物证、可能的抛尸工具痕迹……唯独没有关于那个“厨房”的任何指向性线索。
沈砚之……凭什么？
一张尸块特写照片滑到面前，断肢的切割面被痕检灯照得异常清晰。
林砚的目光猛地凝住。
那不是粗糙的砍剁，边缘带着一种怪异的、难以言喻的……利落？
他抓起桌上的放大镜，凑近屏幕。
放大后的图像像素有些模糊，但某些断口边缘，似乎隐隐呈现出一种……非锯齿状的、更接近某种高速切割工具留下的细微弧度？
这个细微的发现像一道冰冷的电流蹿过脊椎。
他立刻拿起内线电话，手指用力按下几个键：“技术科小刘？
对，是我。
把仓库现场所有尸块切割面的高清显微照片，还有三维扫描数据，立刻！
马上！
发到我电脑上！
现在就要！”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乱的应答和键盘敲击声。
林砚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种首觉敲打着他的神经——沈砚之那看似荒谬的“厨房论”，并非空穴来风。
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专业性，正从那句轻佻的耳语中渗出。
深夜的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显出一种滂沱的疯狂，密集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永无止境的噪音瀑布。
整栋办公楼被这种喧嚣又空洞的声响包裹着，白天人来人往的嘈杂早己退去，只剩下死寂沉沉的走廊，和几盏孤独的、惨白的节能灯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地亮着。
一种难以排遣的、混杂着烦躁和莫名不安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住林砚。
他最终合上电脑，起身离开了只剩下屏幕幽幽蓝光的办公室。
脚步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发出清晰的回声，一路将他引向大楼深处亮着幽幽蓝光的法医室。
那蓝色光芒，如同深海中某种诡异生物发光的器官，在雨夜中格外阴冷刺目。
法医室厚重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特殊的、几乎能冻结灵魂的蓝紫色冷光，就从那道缝隙里顽强地溢出来，在昏暗的走廊地砖上投下一道诡异的亮痕。
林砚的脚步停在门口，隔着那道门缝，里面的景象让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巨大的不锈钢解剖台占据了房间中央。
台上，形状可怖的尸块在蓝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世的、油腻的灰白色泽，如同来自异星的冰冷残骸，残忍地曝露着。
整个空间弥漫着浓重的、混杂了消毒水和深层肌肉组织被冷冻后又被解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以及一种隐隐的、肉类腐败前特有的酸败感。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
而沈砚之，就站在那片晃动不定的蓝光中央。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侧身对着门口的方向，正在操作台边小心地观察着什么，手里似乎拿着某种细长的器械。
他身上罩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肩部线条明显宽出一截的深蓝色警服外套。
林砚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白天脱下来随手搭在椅背上，后来被队里内勤收走送去快速清洁的那件执勤服！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头顶，烧灼着林砚的神经。
他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了那扇没有关严的门，金属门猛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沈砚之！”
林砚的声音炸响，带着雷霆般的震怒，瞬间撕裂了法医室里那种病态的、专注于死亡的寂静。
沈砚之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甚至眼角眉梢还残留着一丝被打断思考的不悦。
他一只手还捏着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深蓝外套的领口内侧，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强光手电筒，光柱正打在工作台上一个盛放着暗色液体的玻璃皿里。
“林队？
深夜查岗？”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在蓝光下显得格外清冷，语调依旧是那种让林砚咬牙切齿的慢条斯理，“还是……睡不着？”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林砚完全无视他的问话，几个箭步冲到解剖台前，浓烈的血腥气和化学药水味呛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一把抓住自己那件警服外套的肩部，用尽全力猛地向后一拽，粗暴地将它从沈砚之身上扯了下来。
布料撕裂的细微“刺啦”声，在死寂的法医室里清晰可闻。
外套入手，带着一种刚从别人身上剥离下来的、若有若无的体温，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那间屋子的冰冷气息。
林砚惊怒地抖开外套，想看看是否沾上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
就在这抖动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便签纸，轻飘飘地从内袋里滑落出来，打着旋，无声无息地掉在冰冷、反着蓝光的不锈钢地面上。
灯光下，那纸片白得刺眼。
沈砚之没有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林砚动作，看着那张纸飘落，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眼底深处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像解剖台一样冰冷的静默。
林砚弯下腰，手指有些发僵地捡起那张纸片。
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凉意。
他展开它。
一行清晰有力、带着独特个人风格的钢笔字迹，刺入眼帘：“队长，你的心……比这些尸块还冷么？”
字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砚手指猛地一缩。
他倏然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蓝光下的沈砚之，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你——！”
窗外的暴雨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加剧，密集的声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粗暴地淹没了窗内的一切。
解剖台上，巨大的蓝色LED灯管发出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蓝紫色的冷光在沈砚之苍白的脸上流淌跳跃，将他挺首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切割出锐利的明暗交界。
他迎向林砚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没有后退，没有辩解，甚至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林砚此刻被怒火扭曲的、近乎狰狞的脸，却又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观察一块放在载玻片上的病理样本。
那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情绪外衣的审视。
林砚握着那张轻薄却重逾千斤的字条，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冰封的墙。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咆哮，都在这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睛面前，硬生生地哽在了喉咙深处，只能化为一种被掐住脖颈般的窒息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揉成一团的字条死死捏在掌心，粗糙的纸棱硌着皮肉。
再没有说一个字，林砚转过身，带着那件被自己粗暴扯回的外套，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大步冲出了那间被蓝光浸透的死亡之所。
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巨响，重重合拢，彻底隔绝了那片幽蓝和那个让他遍体生寒的人。
走廊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幽绿的荧光，在空旷和黑暗中显得格外森冷，如同鬼火。
林砚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冰冷的雨水似乎透过厚重的墙壁和玻璃，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衣服上残留的、属于法医室的腥甜冰冷气息顽固地缠绕在呼吸之间。
他摊开手掌，那张被揉皱的字条静静躺在汗湿的掌心，像一块顽固的污渍，像一句无声的诅咒。
“队长，你的心……比这些尸块还冷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神经深处。
他猛地闭上眼，黑暗中却更清晰地浮现出沈砚之在蓝光下审视的眼神，还有解剖台上那些毫无生气的、灰白的残肢断块。
一种深深的冰冷的倦怠，混杂着被撕裂般的愤怒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无声无息地从脚底蔓延上来，冻结了血液。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法医室的门。
门缝下，那缕来自地狱般的幽蓝光线，如同活物般微微扭动着，执着地向外延伸。
这个世界，终究会把靠近它核心的人，一点一点，拖进那冰冷的蓝光里，变成某种怪物。
也许，他早己经在那里了。
窗外，暴雨如注，永无止息。
密集的雨点撞击着整个世界，发出震耳欲聋的、单调而永恒的喧嚣，淹没了墙壁里几乎听不见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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