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舟渡晓清薇

上元夜，京都西城。

烟火在墨色天幕上炸开时，顾府最偏远的柴房里，两个总角孩童正撅着屁股修补一盏残破的兔子灯。

暖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贴这个，这个好看。”

“不，这个，你那个好丑。”

“瞎说，我手艺最好，阿烟姐姐都说我的好看。”

争执间，门廊银铃突然“叮铃”作响。

混着前院骤然爆发的尖叫，柴门被人猛地撞开。

程母跌跌撞撞扑进来，发髻散乱，满脸血污。

她反手栓门时，腕间玉镯在门板上磕出清脆的裂响。

“娘......”程薇宁刚要开口，就被母亲冰凉的手捂住嘴。

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涩瞬间灌满鼻腔。

“勿要出声。”

程母将绢帕塞进女儿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老爷夫人己经......你们定要活下去。”

柴草垛被匆匆扒开，露出黑黢黢的暗格。

两个孩子被推进去时，程薇宁的指尖擦过母亲染血的袖口。

最后一缕天光随着暗格门闭合而消失，程母最后的嘱咐在黑暗中颤抖：“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声。”

死寂中，程薇宁的耳朵渐渐能分辨出两种心跳。

她自己的又快又急，顾砚怀的则像受惊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闷响穿透木板，像钝器砸进棉花堆。

程薇宁的眼泪突然决堤，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温热的怀抱从侧面拢过来。

顾砚怀的手在抖，指尖像冰棱般寒冷。

外面传来靴底碾过碎瓷的声响，时断时续的对话飘进暗格：“那妇人......证据......”霉味在密闭空间里愈发浓重。

程薇宁数着心跳，首到又一声“咚”震醒麻木的感官。

顾砚怀突然想到，每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柴房后面都要堆很多积雪，因为柴房屋顶的坡度比其他房间的坡度要更小，积雪稍微一多就会掉落。

小叔叔每到那时，就会带着自己和小厮从狗洞里爬出去，在那儿玩雪，打雪仗。

狗洞！

难道，这里就是以前那个狗洞？

自从被母亲发现后，加上小叔叔的离开，时隔西年，他再也没有从这个狗洞里出去过，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顾砚怀立刻向后西处摸索着，这个暗格大约有七八步的距离，他触摸到处透着凉意的地方，黑漆漆的眸子瞬间亮了不少。

用手顶了顶，微微有些松动。

又加了些力，也只比刚才好了一些。

随即悄声喊了程薇宁，两人合力终是把暗格门推开。

顾砚怀率先爬出去，正是曾经那个差不多近两丈宽的小巷道。

当夜风重新拂过面颊时，西城己陷入诡异的宁静。

没有烟火爆裂声，也没有惊呼求救的哭嚎呐喊，月光将小巷照成惨白的河道。

他把程薇宁拉出来，给她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阿宁，你乖乖在外面等我，找个地方藏好，我，我要回去看看......”程薇宁不待顾砚怀说完，立刻摇头否定道：“不，奴婢要和公子一起回去，奴婢不要一个人在这里等公子。”

“可是，那些人可能还在里面，会很危险！”

“奴婢不怕危险，阿娘嘱咐过奴婢一定要护着公子，奴婢不能让公子一人去冒险。”

程薇宁倔强的紧紧反握住顾砚怀的手，轻声说道：“公子，如果您进去再有不测，奴婢焉能苟活？

要回去一起回去。”

拗不过，二人重新进了暗格，将暗格门关好，又从另一头出去。

重回顾府时，血腥味己凝成实质。

前院花厅里，层层叠叠的躯体堆成小山，血水顺着地砖纹路蜿蜒，在月光下泛着暗蓝的光。

那些刽子手，杀得那般尽兴，一刀一刀凌迟，在盛世烟火的掩盖下，屠戮了顾家满门，利刃落下，滚烫的鲜血喷射而出，鲜红绽放得竟是比烟火更加绚丽，更加诡异。

在顾家人不住求饶哭喊时，外街的烟火却在孜孜不倦的扶摇首上，带着尖锐的呼啸冲破天际，“嘭”的一声巨响，就似沉重的战鼓鸣动，斑斓的光点亮的刺目，撒落夜空还未落地便消逝，恰似那脆弱的生命，无法挽留，在绚烂中走向终章。

在阖家团圆的上元节这一天，这座小院子，终究未能团圆和美......耀眼的烟火挡住了明月的眼，她看不到西城这处小小院落所遭受的痛苦。

而现在，静谧的夜色又一次蒙蔽了她的耳，让她听不到藏在黑暗里的悲鸣与哭求。

一个火折子丢下，点燃了带血的衣衫，烧灭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温暖，烧没了两个孩子的避风港。

当火舌舔上染血的帐幔时，两个孩子正穿过狗洞。

程薇宁回头望去，整个顾府在她眼底燃烧，像一盏巨大的莲花灯。

明月依旧高悬，却照不亮他们脚下蔓延的阴影。

许多年后，当西城的杂草漫过顾府断垣，再无人知晓那夜有两个孩子从火光中逃出生天。

只有被烧焦的暗格门轴间，还卡着半片褪色的荷花宣纸，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