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镇上的饭你是全吃过喽?
她掀开碎花被单坐起身,听见远处传来嘈杂的吆喝声——是王二婶家的大铁门被撞得哐当响。
"妈,是不是他们又来了?
"里屋传来小棠带着鼻音的询问。
周秀兰摸到床头的蓝布衫套上,转身时瞥见女儿蜷在被子里,苍白的脸衬得嘴唇更红,像片被霜打过的枫叶。
"你躺着,妈去看看。
"她扯了扯衣角,把藏在围裙里的记账本按了按。
昨晚她把王德海的特征、那天说的每句威胁的话,甚至他皮鞋上沾的泥点颜色都记了进去——那泥是村东头老坟坡的红土,只有推土机碾过才会翻上来。
村委会门口的水泥地上,王德海正叉着腿站在台阶上。
他今天换了身浅灰西装,左袖口的咖啡渍还在,在晨光里泛着暗黄。
脚边蹲着三个穿黑T恤的混混,其中一个右背手的烫伤疤在太阳下泛着白,正是那天掐断兰香阁电线的。
"张婶子,签了这协议,立刻打五万安置费到你卡上。
"王德海晃着手里的文件夹,"别学周寡妇死脑筋,这破村子迟早要拆,到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张婶攥着协议的手首抖:"可我家老房......""老房?
"王德海嗤笑一声,"墙皮都掉成筛子了,留着给你闺女当嫁妆?
"他余光瞥见人群里挤进来的蓝布衫,眉骨的疤跟着挑了挑,"哟,说曹操曹操到。
周阿姨,来签字?
"周秀兰站定在台阶下,离他三步远。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着点昨夜的酒气——是镇上"福满楼"的玫瑰露,她记得那酒楼的厨子总在柜台摆一坛。
"王经理。
"她声音不大,却像块砸进水面的石头,惊得周围议论声霎时静了。
"沉舟集团项目执行部王德海,住在市东环小区17栋2单元,上个月十八号在福满楼请客户吃了七道菜。
"王德海的笑容僵在脸上。
"第一道红烧肘子,您让少放盐,说吃咸了血压高。
"周秀兰往前走一步,鞋跟磕在水泥地上"嗒"地响,"第二道清蒸鲈鱼,您让把鱼皮剥了,说小时候被鱼皮卡过嗓子。
第三道......""够了!
"王德海突然拔高声音,文件夹"啪"地拍在台阶上。
他左眼皮跳得飞快,那道疤从眉骨窜到颧骨,活像条发怒的蜈蚣,"你个农村老太太管得着我吃什么?
""我管不着您吃饭。
"周秀兰从围裙里抽出记账本,翻到夹着红毛线的那页,"但我管得着您拿没公章的协议骗人。
"她扫了眼周围伸长脖子的村民,提高声调:"上个月初五,您带这几位(她指了指右手背有疤的混混)来兰香阁,说三天不搬就断水——这话记在我账本第二十三页。
""还有前天早上六点,您在村西头老槐树下跟人通电话,说周寡妇家最麻烦,先断了她的井。
"她指尖划过纸页,"您手机是银色苹果,壳子上有道裂纹,从左上角裂到摄像头。
"围观的人群炸开了。
张婶突然拽住王德海的袖子:"敢情你说的安置费都是假的?
我家那二小子还等着钱娶媳妇呢!
"另一个扛锄头的汉子挤过来:"我就说这协议没公章不对劲,合着是你们自己印的!
"王德海的额头冒出细汗。
他一把甩开张婶的手,西装前襟皱成一团:"你们......你们被这疯婆子蛊惑了!
"他抓起文件夹要走,却被老李头拦住。
"王经理,"老李头柱着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咱村虽穷,可也不兴欺负人。
要拆可以,把正规文件拿出来,让镇里的干部来给大伙念明白。
"王德海的喉结动了动,瞥了眼手表。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是他的司机在催了。
他狠狠瞪了周秀兰一眼,西装后摆扫过台阶上的灰尘:"行,有你后悔的!
"人群渐渐散了。
老李头拍了拍周秀兰的肩膀:"秀兰啊,这开发商是块硬石头......""李叔,我丈夫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兰香阁是小棠的饭碗。
"周秀兰低头摸了摸记账本的封皮,布面被她摸得发亮,"当年我能背着小棠卖早点凑手术费,现在就能守着这馆子。
"老李头叹了口气,拄着烟杆走了。
周秀兰转身往家走,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衣角,露出兜里的记账本——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兰香阁"三个字,是小棠十岁时用彩漆涂的。
傍晚,小棠靠在躺椅上晒太阳。
周秀兰在灶房翻出个铁皮箱,里面堆着十年的记账本。
她把账本摊在八仙桌上,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张大爷爱吃辣,李婶忌香菜,去年中秋来的游客要加醋......这些琐碎的记忆,此刻都成了刀刃。
"妈,你在写什么?
"小棠探过头来,声音软软的。
周秀兰把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记点账,以后啊,等你病好了,咱们把兰香阁重新刷成粉色,就像你小时候画的那样。
"小棠笑了,可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
周秀兰连忙拍她后背,却在帕子上看见一丝淡红。
她的手顿住了——那抹红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深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
周秀兰在最新的账本最后一页写下:"七月初十,王德海持假协议逼迁,被当众拆穿。
"笔锋一顿,又补了句:"我要守住这个家。
"窗外传来小棠压抑的咳嗽声,一声,两声,像深夜里敲在心上的鼓。
周秀兰合上账本,起身时带翻了茶杯,水迹在"家"字上晕开,模糊成一片温暖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