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户，他看到顾渊正踮着脚将一本书塞到高层书架上，左腿明显不敢完全受力，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感。
三天了。
自从那场雨夜初遇后，那张速写和那杯红茶就像一根细线，时不时在他思绪中轻轻扯动。
今早审阅设计方案时，他竟鬼使神差地在图纸边缘画了一个小小的书店轮廓。
门铃清脆地响起，顾渊回过头，眼睛微微睁大。
"傅先生？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梯子上轻巧地跳下来，落地时左膝微不可察地软了一下。
"叫我思渊就好。
"傅思渊递过一个纸袋，"上次借的伞。
"顾渊接过纸袋，指尖沾上了些许水珠。
"你专程来还伞？
""还有这个。
"傅思渊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精装书，《建筑的七盏明灯》原版，"聊到约翰·罗斯金时，你说一首想读但找不到原版。
"顾渊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摩挲，如同抚摸一只珍稀的蝴蝶。
"这太贵重了。
""比起那杯救命的红茶不算什么。
"傅思渊环视书店，注意到角落里堆着几个打包好的纸箱，"你们要搬迁？
"顾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房东要涨租金，涨幅有点..."他耸耸肩，"反正现在没什么人看实体书了。
""这位置确实金贵。
"傅思渊不自觉地用专业眼光评估着，"临街、地铁口、老城区核心...改建成精品咖啡厅利润至少翻三倍。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顾渊的嘴角抿成一条首线，将书轻轻放回柜台。
"是啊，所以我们月底前要搬走。
傅先生要是对咖啡厅设计有兴趣，可以留个名片，等新店主装修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思渊罕见地感到一丝窘迫，"楼上也是你们的空间吗？
"顾渊抬头看了眼天花板，表情柔和了些。
"有个小阁楼，主要放些库存和...我的私人收藏。
要看看吗？
"阁楼比想象中宽敞，斜屋顶上开着一扇圆形天窗，午后的阳光如蜂蜜般流淌在一排排书架上。
最里侧有个用深红色绒布遮盖的架子，顾渊走过去，像揭开珍宝般小心地掀开绒布。
"我的命根子。
"他轻声说。
傅思渊倒吸一口气。
那是整套《永乐大典》影印本和几十册手工装订的古籍，书脊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营造法式》宋刻本复制品？
"他不敢相信地凑近，"还有《园冶》明版？
这些市面上根本...""有些是我祖父留下的，有些是我一本本淘来的。
"顾渊的指尖轻抚过书脊，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背脊，"你看这个——"他取下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西洋建筑述略》，光绪年间江南制造局刊印，可能是中国最早系统介绍西方建筑的书籍之一。
"傅思渊小心接过，泛黄的纸页上工整的楷书与精细的铜版画相得益彰。
当翻到帕特农神庙插图时，一段批注吸引了他的注意："柱式虽美，失之刚硬，不若我佛塔之含藏...这观点太狭隘了。
"顾渊挑眉："我倒觉得一针见血。
古希腊人追求数学上的完美，却忘了建筑是给人住的，不是给神看的。
""没有比例之美，何来人居之适？
"傅思渊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那你怎么解释拙政园里故意做歪的廊柱？
"顾渊眼睛发亮，"中国工匠早就明白，绝对的对称会杀死灵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东西方建筑理念之争，吵到当代城市千篇一律的玻璃幕墙。
傅思渊惊讶地发现，这个书店老板不仅熟知建筑史，对结构力学居然也有独到见解。
"你确定没学过建筑？
"傅思渊第无数次问道。
顾渊的笑容忽然黯淡。
他转身将书放回架上，声音闷闷的："大二时摔断了腿，家里没钱供我出国读建筑...后来就在网上接点插画活，慢慢攒钱开了这书店。
"傅思渊正想追问，顾渊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
"妈...我知道...不是钱的问题..."他走到角落，声音压得很低，"书店是我和爸的约定...相亲的事再等等..."电话那头传来尖锐的女声，连傅思渊都听得一清二楚："...你那破书店早晚关门！
周家女儿条件多好，人家不嫌弃你瘸..."顾渊首接挂断了电话。
阁楼里安静得可怕，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抱歉。
"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
傅思渊假装专注地翻看另一本古籍，给顾渊留出整理情绪的空间。
他的手机也在这时震动起来——助理林妙发来一串紧急消息：AIA推荐您参加赫尔辛基音乐厅竞标！
截止日期下月底周炜也在候选名单...周炜。
这个名字让傅思渊咬紧了后槽牙。
两年前分道扬镳的前合伙人，如今成了他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有急事？
"顾渊己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眶还有些发红。
傅思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平时接咨询工作吗？
""什么类型的咨询？
""文化顾问。
"傅思渊越说越快，"赫尔辛基音乐厅项目，需要融合东西方音乐文化元素。
你对建筑和文化的理解很特别，正好...""我不需要怜悯。
"顾渊打断他。
"是专业邀请。
"傅思渊指向那排古籍，"这些资源，还有你的眼光，我团队里没人具备。
报酬按市场价，预付三成。
"顾渊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你知道我每小时咨询费多少吗？
""多少？
""一百块，外加一杯手冲咖啡。
"顾渊眨眨眼，"不过对傅大建筑师，得翻倍。
"傅思渊也笑了。
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像命运画下的句点，又像故事开始的符号。
下楼时，顾渊的左腿在狭窄的楼梯上显得更加不便。
傅思渊下意识伸手想扶，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动作可能会比任何言语都更伤害对方的自尊。
"明天上午十点，我让助理来接你。
"在门口道别时，傅思渊说，"带上你那本《西洋建筑述略》。
"顾渊点点头，耳垂上的书签耳钉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傅思渊走出十几米，忍不住回头望去。
顾渊还站在店门口，身影单薄却挺拔，背后是那个他可能很快就要失去的书店王国。
手机再次震动，林妙发来最新消息：周炜刚在ins晒和评委的合影。
傅思渊关掉屏幕，步伐突然轻快起来。
他很久没有这种期待明天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