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崭新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楼道里残留的油漆味彻底隔绝。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崭新的冰箱压缩机发出低沉的嗡鸣。阳光透过崭新的厚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过于明亮的光斑,映照着簇新的家具表面冰冷的反光,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尽的板材和化学粘合剂的气味。
这不像家,更像一个刚装修完毕、无人入住的样板间,冰冷,陌生,毫无生气。
陈实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隐隐的闷痛,那是强行爆发后肌肉撕裂的警告。颅脑深处那几道被妖元粘合的裂痕,此刻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传来阵阵尖锐而顽固的刺痛。丹田处,那点淡金色的火种更是黯淡到了极点,旋转迟滞无力,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方才在漱石斋那电光火石间的爆发与凶险对峙,几乎榨干了这具残躯最后一丝潜力。
他缓缓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攥握那本册子而微微发白。灰黄色的粗糙皮纸封面,带着一种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温润触感,与他此刻冰冷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妈?”陈实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客厅里,陈桂芬蜷缩在崭新的布艺沙发一角。崭新的羽绒被紧紧裹在身上,却似乎并不能带来多少暖意。她枯瘦的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枚小小的玉观音吊坠,浑浊的眼睛大睁着,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听到儿子的声音,她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眼神慌乱地聚焦在陈实身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当她的目光落在陈实苍白的脸、额角的冷汗,以及他手中那本陌生的灰黄册子上时,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担忧淹没。
“实……实儿!”她挣扎着想从沙发上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你……你没事吧?那……那姓吴的……” 她不敢问下去,仿佛那个名字本身都带着诅咒。
“没事。”陈实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笃定。他迈步走过去,动作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有些迟缓,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他走到沙发边,将那本灰黄册子随意地放在崭新的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陈桂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册子上。那粗糙的皮纸,扭曲古朴的篆字,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异和古老感,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妈,”陈实在她身边坐下,沙发柔软的皮革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没有看那册子,目光平静地落在母亲写满惊惧的脸上,“饿了吗?冰箱里有吃的。”
陈桂芬下意识地摇头,枯瘦的手指却将玉观音攥得更紧,指节泛白。她的目光在儿子平静得过分的脸上和那本邪异的册子之间来回逡巡,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贫瘠的心智。儿子变了,变得陌生而强大,却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这崭新的房子,卑微的刘主任,还有那本透着邪气的书……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那……那书……”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声音颤抖着指向茶几上的册子。
“一本旧书。”陈实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衣服,“吴老板……那里找到的。可能……跟爸有点关系。”他刻意模糊了重点,将父亲的死与这本书联系起来,既是安抚,也是试探。
果然,听到“爸”,陈桂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浓重的悲伤和恐惧。她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最终只是低下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不再追问。对她而言,“爸”和“吴老板”这两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无法触碰的巨大伤痛和不祥。
陈实没再说话。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身体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而丹田那点微弱的火种,更需要立刻稳固。
他闭上眼,盘膝坐在地板上崭新的羊毛地毯上(刘金贵的品味俗气但实用),背对着母亲和那冰冷的崭新家具。心神沉入体内,如同沉入一片风暴过后的废墟。
‘筋络如干裂之渠,气血若将涸之溪,妖元枯竭,火种飘摇……’ 妖帝那古老而淡漠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清晰地勾勒出这具躯壳濒临崩溃的惨状,‘若非本座残魂维系,此刻汝已魂归九幽。当务之急,引气归元,固守丹田,维系火种不灭。’
陈实意念集中,全力运转着妖帝记忆中最基础的吐纳法门。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艰难地舔舐着空气中那稀薄到几近于无的、驳杂不堪的“气感”。每一次意念引导,都如同在布满裂痕的玻璃管道中推动沉重的石球,带来经脉撕裂般的剧痛。丹田处那点黯淡的火种,每一次微弱的旋转,都消耗着巨大的心神。
杯水车薪。
空气中游离的灵机稀薄得令人绝望,绝大部分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就溃散无踪,仅有极其微末的一丝能被艰难地捕捉、吞噬。这点收获,甚至不足以弥补维持火种运转的最低消耗。
冷汗再次从陈实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实感觉心神疲惫到了极点,几乎难以为继时,他睁开了眼。身体的剧痛并未减轻多少,丹田的火种依旧黯淡,只是暂时停止了进一步恶化的趋势。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眼神冰冷。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找到新的“薪柴”。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本灰黄色的册子上。粗糙的封皮,那几个古朴扭曲的篆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地脉寻龙经》。
妖帝的意念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审视:‘上古引动山川灵枢之秘术,虽只残篇,然窥一斑可知全豹。此界灵机枯竭,若真有残存灵脉地窍,必为无主之宝,亦是汝续命之机。然……此术玄奥,非朝夕可悟,更需亲临其地,以神感之,以身试之。汝此刻之躯……难承其重。’
陈实沉默地拿起册子。入手温润,仿佛有生命般。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那幅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墨线图案。无数扭曲的线条如同活物般纠缠、延伸、转折,构成山川、河流、地脉的抽象轮廓。图案中心,那条墨线勾勒的龙形虽简,却昂首向天,鳞爪飞扬,透着一股欲破纸而出的磅礴气势!仿佛能听到它无声的咆哮,感受到它引动地脉、吞吐山河的无上伟力!
图案下方,是几行同样古朴的篆字注解。陈实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当他凝神注视那龙形图案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感应,如同心弦被拨动,从他丹田深处那点黯淡的火种中传来!
共鸣!
这图案,竟能引动他体内那源于妖帝本源的火种!
陈实心神剧震!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将全部意念集中于那图案之上。妖帝浩瀚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激活的星辰,飞速旋转、组合、解析!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在妖帝那超越凡俗的认知和理解下,渐渐显露出其内在的规律和玄机!它们并非描绘具体的山川地貌,而是在阐述一种引动地脉、沟通地气的无形“势”!一种天地伟力运行的脉络!一种……寻找和撬动大地深处那沉睡灵机的钥匙!
他“看”到了!
线条的曲折,代表着地脉的起伏与阻塞;
线条的交汇,象征着灵枢的节点与门户;
线条的流转方向,暗合着地气的运行与聚散!
而那条昂首的墨龙,并非实体,而是地脉龙气显化、汇聚、勃发的象征!是整幅图阵势流转的核心与灵魂!
虽然只是残篇,虽然只有这一幅图,但其中蕴含的至理,如同在陈实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一个属于大地脉络、山川灵枢的隐秘世界!
他如饥似渴地沉浸其中,意念跟随着线条的流转,在脑海中勾勒着山川起伏、地气奔腾的景象。每一次意念的模拟,都带来巨大的心神消耗,颅脑深处的刺痛如同针扎,但他甘之如饴。
就在他心神完全沉浸在那幅寻龙图卷中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谄媚和试探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和卑微。
陈实猛地从那种玄奥的感悟中被惊醒!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冰冷厉色。丹田火种也因意念的骤然抽离而一阵波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被打断的烦躁,将《地脉寻龙经》合上,随手塞进沙发靠垫后面。
“谁?”陈实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陈……陈先生?是我,刘金贵。”门外传来刘金贵那刻意压低、带着十二分小心的声音,“您……您吩咐的事情……有点眉目了……还有,您家里的东西……都按您意思……备齐了……您看……”
陈实站起身,走到门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新装的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刘金贵那张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额头上的纱布还没拆,油亮的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崭新保安制服、但眼神飘忽、明显不是善茬的壮汉,正吃力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着厚实防撞泡沫的大木箱。
“进来吧。”陈实拉开防盗门。
刘金贵立刻点头哈腰地挤了进来,动作轻快得像只肥猫。他先是对着沙发上惊疑不定的陈桂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阿姨!您气色好多了!”然后才转向陈实,双手恭敬地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递上:
“陈先生,您要的吴守仁的资料……能挖到的都在这里了!这老狐狸藏得太深!明面上的东西干净得像漂白过!不过……”刘金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和后怕,“我托了道上几个老关系,花了不少……代价,总算撬开点口风!这姓吴的,早年绝对是干‘倒斗’(盗墓)的狠角色!手底下不干净!后来不知道攀上了什么邪门歪道,路子才野起来!他那个‘漱石斋’,根本就是个黑窝!专门销赃和倒腾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还有人说……他养鬼!”
刘金贵说到“养鬼”两个字时,声音都带着颤音,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实,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陈实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件袋,没有打开。他走到那个被抬进来的大木箱前。两个壮汉大气不敢出,赶紧拆开外面的防撞泡沫和包装。
里面赫然是一整套崭新的健身器材!哑铃、杠铃片、可调节重量的壶铃、拉力绳……甚至还有一套便携式的拳击沙袋支架!金属部件闪着冷光,透着力量感和工业的冰冷。
陈实拿起一个分量不轻的哑铃,掂量了一下。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需要这些东西。这具身体太弱了。纯粹的肉体力量,在很多时候,是妖元和技巧无法替代的基础。尤其是在他妖元枯竭、火种飘摇的此刻。
“东西放下,你们可以走了。”陈实的声音依旧平淡。
两个壮汉如蒙大赦,放下东西,对着陈实和刘金贵各鞠了一躬,逃也似的离开了。
刘金贵搓着手,脸上谄媚的笑容更盛,又从那个黑色塑料袋里掏出几样东西放在茶几上: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一张没有署名的银行卡,还有几捆用银行封条扎好的崭新钞票。
“陈先生,手机卡用我的名字办的,绝对查不到您头上!里面存了我的号码,24小时开机,您随时吩咐!银行卡……里面先存了二十万,密码是六个8,不够您随时说!这点现金……您留着零花……”刘金贵说得小心翼翼,观察着陈实的脸色。
陈实拿起那部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细腻。他随意地按亮屏幕,又放下。目光落在刘金贵那张写满谄媚和忐忑的肥脸上。
“刘主任,”陈实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刘金贵浑身一紧,“想当院长吗?”
又是这句话!如同魔咒!
刘金贵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哆嗦,小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光芒!渴望!权力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他呼吸变得粗重,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想!想!做梦都想!陈先生!您……您有办法了?”
陈实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肮脏的欲望和算计。
“老院长……身体一直不太好,心脏有问题……最近……好像更严重了。”刘金贵舔着嘴唇,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狠辣,“我……我认识一个专门给领导配药的‘老中医’,手里有些……效果很‘特别’的方子……只要……只要剂量稍微……”他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手势,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他这是在献计,也是在交投名状!用老院长的命,来换取自己的上位!
陈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疯狂,心中一片冰冷。人心之毒,有时比那阴煞邪物更甚。
“蠢货。”陈实的声音如同冰渣,瞬间浇灭了刘金贵眼中的狂热,“杀了他,你第一个被查。院长之位,轮得到你?”
刘金贵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涨得通红。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那……那您的意思是?”他声音发颤,腰弯得更低。
“我要你,”陈实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在一个月内,让全院上下,包括那些最难缠的老专家和老资历的护士长,都觉得……这院长之位,非你刘金贵莫属。”
刘金贵愣住了。让所有人觉得非他莫属?不是靠阴谋诡计除掉对手?而是……人心?
“怎么……怎么做?”他茫然地问,这超出了他过往所有钻营和阴谋的认知范畴。
陈实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冰冷的高楼。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冷漠:
“老院长心脏不好,你就要成为他最贴心、最不可或缺的‘保健医’。每天嘘寒问暖,亲自给他量血压,提醒他吃药,记录他的身体状况。要做得比他的亲儿子还细致,还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孝心’和‘专业’。”
“副院长张明远不是一直跟你争吗?他不是标榜清廉、喜欢在公开场合批评医院采购有猫腻吗?那就让他‘清廉’到底。找几个‘热心患者’,在关键时刻送他几面‘不收红包、医德高尚’的锦旗,当着媒体的面送。再‘无意’间让他知道,他那个刚考上重点中学的儿子,名额是某位‘赞助商’打了招呼才拿到的。”
“至于那些老专家和护士长……”陈实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谁家有适龄待业子女?谁家老人生病需要特殊床位?谁又喜欢在科里搞小圈子、排挤新人?……摸清楚。然后,用你的‘资源’,不动声色地帮他们解决麻烦,或者……给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制造点麻烦。记住,要让他们承你的情,还要让他们觉得……是你刘金贵够义气、能量大、能罩得住。”
陈实每说一句,刘金贵的眼睛就亮一分!这些手段……阴狠!毒辣!却直指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不是打打杀杀,而是杀人诛心!让对手身败名裂,让中间派感恩戴德,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刘金贵是众望所归!
“高!实在是高!”刘金贵激动得肥脸通红,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看向陈实背影的眼神充满了狂热和敬畏,如同看着一尊深谙人心鬼蜮的神祇!“陈先生!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您放心!一个月!不!半个月!我让整个三院都改姓刘!”
“滚吧。”陈实的声音依旧淡漠,没有回头。
“是!是!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刘金贵如同打了鸡血,对着陈实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沙发上面露惊恐的陈桂芬讨好地笑了笑,这才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寂静。
陈桂芬看着儿子站在窗边那挺拔却异常冰冷的背影,又看看茶几上那部崭新的手机、银行卡、还有那几捆刺眼的钞票……巨大的恐惧和陌生感再次将她淹没。她听不懂儿子刚才和刘金贵说的那些话,但她能感觉到,那平静的话语下,翻涌着比王老五的拳头更可怕的……东西。
“实儿……”她颤抖着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陈实缓缓转过身。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他看着母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担忧,又看了看茶几上那本被他藏在靠垫后的《地脉寻龙经》。
身体依旧虚弱,火种依旧飘摇。但一条路,已经在他面前展开。
一条是寻找灵脉地窍,汲取天地精粹的登天险路。
另一条,则是沉浮于这万丈红尘,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的……修罗道。
“妈,”他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别怕。”
他拿起那部冰冷的手机,指尖划过光滑的屏幕,然后,在母亲惊恐的目光中,点开了手机自带的电子地图。
屏幕亮起,蓝绿色的线条勾勒出城市的脉络。
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越过那些冰冷的街道和高楼,投向了城市之外,那片在地图上呈现为大片绿色的区域。
城市边缘,苍莽的卧牛山轮廓,在地图上蜿蜒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