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崭新的防盗门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丝凉风,屋内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阳光透过厚绒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过于明亮的光带,将簇新的家具映照得愈发冰冷生硬。空气里弥漫着未散尽的板材和化学粘合剂气味,混合着一种名为“财富”的陌生疏离感。
陈实盘膝坐在客厅中央崭新的羊毛地毯上,背脊挺直如枪。他闭着眼,眉峰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痕。每一次呼吸都异常缓慢而悠长,仿佛在努力汲取着什么,又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负担。
在他身前,摊开着那本灰黄色的《地脉寻龙经》。粗糙的皮纸封面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光泽,第一页上那幅繁复玄奥的墨线寻龙图卷,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的全部心神都吸了进去。
意念沉入图中。
山川的走势不再是线条,而是磅礴的意志!地脉的流转如同奔涌的江河!无数抽象的符号在意识中分解、重组,化作山川起伏、地气升腾的壮阔景象!每一次意念的推演,都像在无形的泥沼中艰难跋涉,带来颅脑深处针扎般的剧痛和心神巨大的消耗。
但收获同样巨大!
随着他对这幅残卷理解的加深,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方向感”,如同在漆黑海面上亮起的灯塔微光,从丹田深处那点黯淡的火种中传来!指向——城市西北方向!卧牛山!
那感应极其飘渺,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随时会被风吹散。但确实存在!这册子,果然是钥匙!
然而,身体的剧痛和火种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原地。意念的过度消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暂时中断了感悟。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抹暗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带着一丝疲惫和冰冷的焦灼。时间不多了。火种如同风中残烛,需要新的薪柴。母亲的病根虽被妖元暂时压制,但并未根除,凡俗药物只能维持表象。
目光扫过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崭新的紫砂药罐,盖子微微掀开一条缝,里面是刘金贵差人送来的、据说是老中医精心调配的固本培元汤药。浓郁的药味混合着人参、黄芪等药材的气息弥漫开来。陈实拿起药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罐壁。他意念微动,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妖元,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渗入药液之中。
刹那间,药液内部的成分如同被显微镜放大般呈现在他感知中:人参皂苷的活性、黄芪多糖的结构、当归挥发油的含量……甚至药材炮制过程中残留的硫磺味、重金属离子的细微残留……都清晰无比!然而,这些成分蕴含的“生机”微弱得可怜,如同萤火之于皓月,对于他这具被妖元强行吊住、又被残经感悟榨干的残躯而言,聊胜于无!更别说滋养那摇摇欲坠的火种!
杯水车薪!甚至可能带来杂质堆积的负担!
陈实眉头锁得更紧。他放下药罐,目光落在旁边那部崭新的手机上。屏幕幽暗,像一块冰冷的黑色玻璃。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刘金贵。
陈实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接通。
“陈……陈先生!”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刘金贵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某个走廊角落,“成了!成了!您真是神了!”
刘金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按您吩咐的!老院长那边,我一天三趟嘘寒问暖,血压量得比他自己都勤!今早他开会差点晕倒,是我第一个冲上去扶住的!您是没看见当时那场面!所有人都看着呢!副院长张明远那边更绝!昨天刚有‘患者家属’敲锣打鼓给他送锦旗,夸他‘两袖清风’,今天就‘意外’曝光他儿子那个重点中学名额是走了关系!现在院里都传疯了!说他假清高!还有那几个老顽固……” 刘金贵的声音里充满了小人得志的快意和狠毒,“风湿科李老头,他那个开小诊所的侄子被查了,是我托关系‘无意’间递了句话才保下来!他现在见了我跟见了亲爹似的!还有护理部那个老巫婆张春梅,她不是一直想把她侄女塞进手术室吗?嘿!我让人在她侄女实习报告上‘提点’了几句,她立马就老实了!现在全院上下,谁还敢不给我刘金贵面子?!都说……都说老院长之后,非我莫属了!”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带着狂喜的颤音说出来的。
陈实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话那头刘金贵唾沫横飞的“战绩”汇报。那些精心设计的陷阱,那些被利用的软肋,那些身败名裂的对手,那些感恩戴德的“盟友”……如同一幅幅冰冷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展开。人心算计,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本该是妖帝意识最擅长的领域。
然而此刻,听着刘金贵那志得意满、充满市侩腥臭的狂喜,陈实心底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
不是道德上的厌恶,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源自千年妖帝本源的漠视与……倦怠。如同巨龙低头俯瞰蝼蚁争食腐肉,纵然蝼蚁争得头破血流、计谋百出,在巨龙眼中,也不过是污浊泥潭里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这万丈红尘,人心鬼蜮,纵有千般算计,万种手段,于他追寻的力量、于他濒临崩溃的躯壳、于他丹田那点渴求天地精粹的火种而言,又有何益?
“知道了。”陈实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去,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听不出一丝赞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电话那头的刘金贵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兴奋的语调瞬间卡壳。他预想中的嘉许、鼓励,甚至是一句“干得不错”都没有!只有这冰冷的三个字!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后面滔滔不绝的邀功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陈……陈先生?”刘金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和试探。
“卧牛山。”陈实没有理会他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资料。地质构造,水文分布,植被覆盖,磁场异常点……所有能找到的,越详细越好。还有,”他顿了顿,“查一查,山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传说,或者……人迹罕至的禁忌之地。”
“卧……卧牛山?”刘金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陈实会突然提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应道:“是!是!陈先生!您放心!我马上找人去办!市地质局、林业局、还有旅游局那边,我都有熟人!最迟明天中午,资料一定送到您手上!” 他拍着胸脯保证,语气重新变得谄媚,试图弥补刚才的失态。
“嗯。”陈实应了一声,准备挂断。
“等等!陈先生!”刘金贵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再次压低,带着一种邀功般的隐秘和兴奋,“还有个事儿!您之前让我留意‘九叶蕴灵草’和‘百年份老山参’的消息……有眉目了!”
陈实准备按下挂断键的手指停住了。眼底深处,那抹暗金色的光芒骤然亮了一瞬!
“说。”
“是……是这么回事!”刘金贵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再次拔高了一点,“我们医院中医科的老顾问,张老,您知道吧?就是那个脾气古怪、连院长面子都不给的老头子!他有个关门弟子,姓赵,是个药材贩子,专门跑深山老林收野山货的!今天早上,那姓赵的来给张老送药,我正好在张老办公室‘汇报工作’……”
刘金贵刻意强调了“汇报工作”四个字,显然又是他钻营的手段。
“那姓赵的喝多了几杯,嘴上没个把门的!他吹牛说,上个月在卧牛山老林子里钻了半个月,差点把命搭进去!结果您猜怎么着?”刘金贵卖了个关子,声音里充满了市侩的激动,“他说,他在一个背阴的悬崖下面,撞见了一小片‘鬼灯笼’!就是那种……传说中长在死人堆旁边、晚上会发绿光的邪门草药!旁边……还伴生着一株老得都快成精了的野山参!那芦头,那参须!他说至少两百年!错不了!”
鬼灯笼?九叶蕴灵草在凡俗的别称?还有两百年份的老山参?!
陈实的心脏猛地一跳!丹田深处那点黯淡的火种仿佛受到***,极其微弱地加速旋转了一下!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瞬间涌遍全身!
“位置。”陈实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电话那头的刘金贵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呃……具***置……那姓赵的酒醒后死活不肯说!”刘金贵的声音带着懊恼,“他说那地方邪性得很,有脏东西守着!进去的人都出不来了!他就远远看了一眼,差点被一阵怪风吹下悬崖!吓破了胆!只记得大概是在卧牛山北麓,靠近‘鬼见愁’峡谷那一带……具体的,他咬死了不说!给钱都不要!”
鬼见愁峡谷?陈实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电子地图上那片标识着陡峭悬崖和茂密原始森林的区域。那地方……似乎和他从《地脉寻龙经》中感应到的微弱方向,隐隐重合!
“盯着他。”陈实的声音冰冷,“查清楚他最近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还有,那个张老顾问……他需要什么?”
“张老?”刘金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语气变得兴奋,“他老伴!风湿性心脏病!几十年了!一直靠进口特效药吊着命!那药死贵!而且最近好像……快不行了!张老急得头发都白了!到处托人找关系,想弄到国外一种还在临床试验阶段的基因药!但那药……根本不是钱能买到的!需要特殊的审批渠道和……顶级专家的推荐!”刘金贵的声音里充满了算计,“陈先生,您的意思是……”
“告诉他,”陈实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他老伴的药,我能弄到。条件……他徒弟进山的具体路线图,还有他徒弟手里……所有关于那片‘鬼灯笼’和老山参的信息。包括……他看到的‘脏东西’是什么。”
电话那头,刘金贵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条件……这是要掏那姓赵的命根子啊!还要张老出卖自己的关门弟子!狠!太狠了!但他立刻兴奋起来:“明白!陈先生!您放心!张老把他老伴看得比命还重!这事……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去办!保证让那老东西乖乖把地图和信息吐出来!”
“嗯。”陈实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此刻的脸。苍白,疲惫,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一簇是对力量的极致渴望,另一簇,则是对这人心算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厌烦与漠视。
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那罐温热的汤药。浓郁的药味依旧。他走到厨房,将里面黑褐色的药液缓缓倒入崭新的洗菜池中。粘稠的药汁顺着不锈钢池壁滑落,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在倾倒无用的垃圾。
力量。
真正的力量,不在这勾心斗角的泥潭里。
在卧牛山的深处。
在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悬崖之下。
在……那株散发着微光的“鬼灯笼”和那株可能成精的老山参身上!
他转身,目光穿过客厅,落在沙发一角。母亲陈桂芬不知何时睡着了,枯瘦的身体蜷缩在羽绒被里,呼吸微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玉观音。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担。
陈实走过去,动作有些僵硬地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指尖触碰到母亲冰凉的手背,丹田那点微弱的火种传来一丝悸动。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客厅角落,那套崭新的健身器材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拿起一对沉重的哑铃。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没有妖元运转,没有技巧加持。
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这具残躯里每一丝残存的力量,开始最原始、最笨拙的——屈臂,上举。
肌肉纤维在***,骨骼关节在摩擦,虚弱的身体发出无声的***。汗水瞬间浸湿了崭新的运动衫。每一次举起,都如同背负山岳;每一次放下,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但他眼神冰冷,动作稳定而……坚决。
力量。
他需要力量。
足以支撑他踏入那片死亡禁地、攫取续命灵粹的力量!
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量!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屋内崭新的家具拉出长长的、冰冷的阴影。哑铃起落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单调地回响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淬炼钢铁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