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瓦砾堆前,指腹反复摩挲金属表面的凹痕——那是爆炸时与混凝土碰撞留下的,像极了扎赫拉昨天在他手背上画的星星。
阳光突然穿透烟尘,在碎片上折射出一道白芒。
他下意识眯起眼,指尖的触感却先于视觉传递信息:粗糙的金属纹路下,隐藏着某种规律的凹凸。
当他的拇指划过第三道凹痕时,脑海里“嗡”地炸开一串字符,像被人强行塞进的记忆碎片。
“制造商:拉克科技(阿联酋)| 批次:03A | 运输日期:2023年4月6日”他的喉结动了动,喉咙里泛起铁锈味——是刚才咬破了嘴唇。
玛丽亚姆总说他紧张时会无意识咬唇,像只护着幼崽的波斯猫。
现在幼崽没了,猫却还在。
“阿米尔?”
哈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老人特有的颤音,“该回家了,天要黑了。”
他没回头。
瓦砾堆下埋着玛丽亚姆的左手——救援队今早挖出来的,无名指上没了婚戒。
他摸了摸内侧口袋,婚戒还在,贴着皮肤发烫。
扎赫拉的小鞋也在,沾着灰的粉色缎带硌得他肋骨生疼。
“哈桑叔叔,”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板,“能帮我把那台笔记本搬回家吗?
玛丽亚姆的。”
老邻居的脚步停在两步外。
阿米尔不用看也知道,哈桑正用袖口抹眼睛——从昨天到现在,这老人己经帮他挖了十七个小时的废墟,掌心的血泡破了又结。
“好。”
哈桑应得很轻,弯腰时关节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阿米尔站起身,碎片被他握得太紧,掌心里洇出小红点。
他把碎片塞进内侧口袋,那里有婚戒的温度,有小鞋的棱角,现在又多了一道割人的金属边——像三根钉子,把他的心脏钉在胸腔里,疼得清醒。
家里的门半挂在门框上,风灌进来,掀动书桌上的稿纸。
玛丽亚姆的笔记本电脑躺在地板上,屏幕裂成蛛网,键盘上沾着水泥灰。
阿米尔蹲下身,指尖拂过“L”键——那是她敲代码时最用力的位置,键帽都磨得发亮了。
密码是扎赫拉的生日,2018年5月12日。
他输入时,指节在发抖。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闻到了玛丽亚姆的香水味——橙花混着机械润滑油,是她实验室的味道。
《鸢尾计划》的文件夹静静躺在桌面,文件名是她的手写体,用的是波斯语。
阿米尔点开,里面是二十三个加密文档,最后修改时间停在三天前凌晨两点十七分。
最上面的文档标题是“武器运输路径算法模型(测试版)”,附带的备注里有一行小字:“如果我出事了,阿米尔,看运输批次03A。”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三天前,玛丽亚姆说要去实验室加班,他帮扎赫拉洗完澡,哄她睡下后,自己在客厅画无人机图纸。
凌晨三点,他给她发过消息:“茶凉了,我热在壶里。”
没有回复。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阿米尔掏出来,屏幕上显示“无服务”。
他又试了三个号码:实验室同事、大学导师、玛丽亚姆的姐姐——都是忙音。
窗外传来无人机的嗡鸣,像一只永不疲倦的机械蚊虫。
“要去找纳西尔上校吗?”
哈桑站在门口,怀里抱着玛丽亚姆的实验笔记,“他上午来过,说军方会处理——处理?”
阿米尔打断他,手指重重敲在电脑屏幕上,“他们处理了玛丽亚姆的警告吗?”
他抓起桌上的碎片,金属边缘在掌心压出红印,“三天前她就在追踪这批导弹,现在它们炸了我们的家!”
哈桑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老人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新添的擦伤——是昨天搬瓦砾时被钢筋划的。
阿米尔突然有些后悔,他伸手扶住哈桑的胳膊,触感像扶着一段枯树枝。
“我得弄清楚,是谁杀了我的家人。”
他放软声音,“您在家等我,别出门。”
老邻居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把实验笔记轻轻放在桌上。
阿米尔转身时,瞥见笔记扉页上玛丽亚姆的字迹:“致阿米尔,我的机械师,我的光。”
街道比早上更空了。
平时卖烤饼的阿卜杜拉的推车倒扣在路边,玻璃碎了一地;幼儿园的铁栅栏歪在地上,扎赫拉的小长颈鹿玩偶挂在上面,粉色的耳朵被烟熏得发黑。
阿米尔低头看了眼手表,下午西点十七分——三天前的这个时候,扎赫拉还在幼儿园等他来接,抱着她的长颈鹿,唱跑调的《星夜》。
转过街角,临时检查站的反光锥在阳光下刺目。
两个士兵端着枪,正和一个戴卡车帽的男人争执。
卡车后厢敞开着,阿米尔瞥见里面堆着绿色的金属箱,箱身上印着模糊的白色编号。
“证件!”
一个士兵冲他喊,枪管晃了晃。
阿米尔摸出身份证,余光却扫向卡车。
司机还在嚷嚷:“这批零件是给德黑兰电厂的!
你们凭什么扣——”他的脚步顿了顿,装作系鞋带,蹲到卡车侧面。
指尖轻轻碰了碰最近的金属箱,粗糙的漆面硌得他指尖发麻。
“制造商:MFR - 952 | 批次:11B | 路线:土耳其→伊朗”信息像电流窜过太阳穴,阿米尔猛地首起腰,额头撞在卡车后厢上。
士兵的目光扫过来,他扯了扯衣领,挤出个抱歉的笑:“老毛病,头晕。”
司机还在骂骂咧咧,阿米尔却听不清了。
他摸出手机,假装看时间,快速在备忘录里记下那串字符。
土耳其→伊朗——和导弹碎片的运输路线接上了。
军方办事处的铁门半开着,哨兵的钢盔在门后闪了闪。
阿米尔报出纳西尔的名字,哨兵上下打量他一番,挥了挥手:“二楼最里间。”
走廊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铁锈味。
阿米尔想起玛丽亚姆的急救包,每次他划伤手指,她都会边消毒边念叨:“工程师的手比眼睛还金贵。”
现在他的手好好的,眼睛却快瞎了——眼前总闪过扎赫拉被埋在瓦砾里的小脸,沾着血的睫毛在颤动。
纳西尔的办公室门没关严,阿米尔听见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卡迪尔?
不用管他,失去家人的疯子而己。”
他推开门,金属碎片在口袋里硌着肋骨。
纳西尔正站在窗前,背对着他,肩章上的鹰徽在玻璃上投下阴影。
“卡迪尔先生。”
上校转身,表情像块冻硬的馕,“我以为你会在家等补偿通知。”
“补偿?”
阿米尔重复这两个字,喉咙里泛起酸意,“玛丽亚姆的补偿是十七个未接电话吗?
扎赫拉的补偿是一只烧焦的小鞋吗?”
纳西尔的眉毛动了动:“袭击者用了高精度制导导弹,我们正在追查——追查拉克科技吗?”
阿米尔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碎片,“阿联酋的拉克科技,4月6日运到伊朗的03A批次导弹。”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纳西尔的目光落在碎片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阿米尔看见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摸向桌角的保密文件夹,指节捏得发白。
“你从哪儿弄来的?”
上校的声音变了,像被砂纸磨过。
阿米尔没回答。
他把碎片轻轻放在桌上,金属与木质桌面碰撞的声音很轻,却像颗小炸弹。
纳西尔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这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是伪造的——玛丽亚姆三天前修改了《鸢尾计划》。”
阿米尔说,声音很轻,“她在笔记里写,03A批次有问题。”
纳西尔的脸突然白了。
他抓起碎片,转身走向保险柜,动作太快,椅子被撞得向后滑了两步。
阿米尔盯着他的背影,看他的手指在密码盘上颤抖——那串数字他太熟悉了,是玛丽亚姆父亲的忌日,纳西尔曾说那是“老战友的最后联系”。
“卡迪尔先生,”纳西尔转回身,表情又恢复了冷漠,“我建议你停止这些无意义的调查。”
他把碎片塞进阿米尔手里,指尖冰凉,“回去照顾老人,别让哈桑先生担心。”
阿米尔捏着碎片站起身,金属边缘刺进掌心。
他看向纳西尔肩章上的鹰徽,突然想起上周这个男人拍着他的肩说:“你的无人机技术,会让伊朗的天空更安全。”
现在天空很安全,安全到导弹能精准炸穿他的客厅。
“谢谢上校的建议。”
他说,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实验报告,“不过我还有事要做。”
走出办事处时,暮色己经漫上街道。
阿米尔摸了摸口袋里的碎片,又摸了摸小鞋。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花香,是鸢尾花——玛丽亚姆种在阳台的那盆,昨天还开得正好。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打开门。
哈桑在客厅打盹,膝盖上盖着玛丽亚姆的旧围巾。
阿米尔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拉开玛丽亚姆的抽屉——她总把重要的东西收在最里面,用丝绸手帕包着。
抽屉里有他们的结婚照,有扎赫拉的胎毛,有玛丽亚姆的第一份工程师证书。
阿米尔的手指触到最深处一个硬壳笔记本,封皮上有玛丽亚姆熟悉的字迹:“给阿米尔的信,未完成。”
他的呼吸一滞,指尖在封皮上停顿了两秒。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照片边角哗啦作响。
哈桑在客厅咳嗽了一声,阿米尔轻轻合上抽屉。
今晚,他想,等哈桑睡了,他再看。
月光从破碎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抽屉上,把“未完成”三个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