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沉默而潮湿的路途,在酒意与疲惫的双重侵袭下,便也显得格外漫长。
拐过一处长满苔痕的墙角,前方巷口透出一点熟悉的暖光——再往前十来步,就是家了。
当那熟悉的、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深沉的院墙终于出现在视线中,紧闭的乌漆院门在满墙斑驳的包围里透出几分冷清时,叶绍风几乎是凭着身体本能停住了脚步。
沉重的身躯晃了晃,他下意识微侧过头,望向身旁持伞的人。
酒力彻底上涌,视线里宁常平的身影在雨气氤氲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头顶那片撑开的、带着竹香的干燥空间无比真实。
到家了。
这个念头迟缓地浮上心头,带着解脱,也带着一丝更深重的倦怠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又或者只是酒醉后混沌感知里的错觉,紧闭的乌漆院门内传来门闩滑动的、湿木头摩擦所特有的沉闷声响。
那声音不大,但在雨声衬托下,清晰地钻入人耳中。
叶绍风沉重的身躯再次晃了晃,仿佛被这细微的动静唤醒了几分神智。
他费力地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对焦在熟悉的门扉上,喉间逸出一声含混沙哑的轻唤,带着浓重的醉意与依赖:“青砚……?”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一粒石子。
下一秒,那扇隔绝了内外的乌漆院门被从内拉开了一道缝隙。
光晕立刻倾泻出来,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也清晰地照亮了门外雨幕中的景象。
青砚瘦小的身影就站在那片光晕里,身上还裹挟着屋内的暖意。
他抬眼望去,细雨如烟,悄然笼着檐下两道身影——自家主子叶绍风身形清瘦如竹,此刻大半重量都倚在身旁人身上,显得有些摇摇欲坠;旁边立着的那位高大男子,一手稳稳撑着那把明显倾向主子的油纸伞,另一手则极自然地扶在主子的后肘处,姿态动作间透着一股无需多言的熟稔。
青砚眨了眨眼,心头掠过一丝讶异。
这位扶着主子的……并非相熟的许言许老爷。
许老爷来寻主子时,两人多是谈笑风生,或是许老爷单方面兴致勃勃地讲,先生温言浅笑地听,从未见过先生这般……几乎全然倚靠、近乎依赖的姿态显露于人前。
那么此人是谁?
青砚的目光忍不住在那陌生男子身上多停了一瞬。
察觉了少年的打量,宁常平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向院中。
叶绍风倚在门边,看着青砚努力维持严肃又掩不住好奇偷瞄的模样,轻笑出声。
“青砚……”唤声裹着酒气,他揉青砚发顶的手失了轻重,踉跄间半边身子挂上少年瘦肩。
青砚被这沉坠力道撞得肩胛骨骤然绷紧。
叶绍风将下巴搁在青砚肩头,睫毛颤了几颤才勉强睁开黏滞的眼皮。
门廊下宁常平的身影,在醉眼里有些晃动。
“你拦我的客人——” 叶绍风含糊嘟囔,每个字都沉甸甸的,“……连我……也一块儿……挡在外面么?”
青砚这才恍然回神,连忙侧身退开。
待叶绍风迈过门槛,他才带着点解释的别扭劲儿低声道:“主子从没在宅子里招待过客人……不妨事,”叶绍风摆摆手,径自往里走,融入雨雾蒙蒙的庭院,身形有些影影绰绰,“你只需看顾好我这小宅的鸡鸭,便是大功一件。”
声音被细雨冲得有些模糊。
宁常平随之跨过门槛,步履沉稳,玄色衣摆拂过微湿的门槛,在青石板上留下几点泥印。
青砚看着他腰间那块温润的青玉佩晃了晃,缩了缩脖子,轻轻关上了门板,隔断了门外沙沙的雨声。
细雨绵绵,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园中的青石板路、灰瓦廊檐。
空气里浮动着湿润草木与泥土的气息。
游廊曲折,檐角不时坠下水珠,落在石板或草丛里,发出细微清脆的“嗒”声。
叶绍风走在前面,双手随意地拢在身后,青色的衫袖随着步履微微晃动。
他身形清瘦挺拔,此刻步伐却带上了几分闲散的飘忽。
脚步落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时而轻得近乎无声,时而又略显拖沓地蹭过边缘,引得肩头极轻微地摇晃一下。
他也不甚在意,微微仰着头,任由细密的雨丝沾湿了鬓角和微敞的襟口,几缕被打湿的发丝贴在颈侧,将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落在前方假山朦胧的影子上时,他唇角缓缓显露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沉醉在微醺的思绪里。
宁常平落后他两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的脚步很稳,踩在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响。
太湖石假山于廊外被雨水洗刷得墨色深沉,石缝间蕨草低垂,水珠沿着叶尖滴落,在下方清澈的鲤池水面砸开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几尾肥硕的锦鲤拖着艳丽的尾鳍,在池水深处缓缓游弋,偶尔摆动一下,搅散了水中倒映的廊柱和灰蒙蒙的天空。
宁常平静静看着,呼吸着这雨中的静谧。
假山边一处石板略有不平,积了浅浅一洼水。
脚尖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叶绍风脚步忽然一个趔趄,身体朝廊柱方向倾斜过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负在身后的手猛地伸出,指尖在冰凉的廊柱上轻轻一撑,稳住身形。
低低地“唔”了一声,叶绍风像是自嘲,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悠悠然的姿态,继续前行。
而在他身体晃动的瞬间,宁常平原本落在池中锦鲤上的目光,几乎同步地、极其自然地移到了前方那个踉跄的身影上。
宁常平的脚步没有停顿,但眼神在那短暂的一刻变得异常专注,身体似乎也微妙地调整了一下重心。
首到看见对方的手稳稳撑住了柱子,他那专注的神色才迅速消散,重新归于平静,视线也随之移开,不经意扫过廊角那丛被雨水洗得油亮的芭蕉叶,然后继续投向池中重新聚拢的鱼影。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细密的雨帘和游廊滴答的水声中。
绕过水声淅沥、锦鲤悠闲的池塘,眼前便是书房那扇厚重的乌木门——门环古朴,木纹在雨水浸润下显出深沉的色泽。
叶绍风走到门前,伸出手去推门。
或许是手上湿滑,又或许是醉后力道虚浮,那厚重的门扉在叶绍风一推之下,只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微微一愣,手臂下意识又加了些力道。
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掌稳稳地按在门板上,就按在叶绍风的手旁边,只轻轻一送,厚重木门便顺从地发出“吱呀——”一声低吟,向内旋开。
宁常平的手随即收回,自然地垂回身侧,仿佛只是顺手帮忙。
他侧身让开一步,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内书架上堆积的卷轴和一缕袅袅升起的沉水香烟气。
叶绍风似乎也没觉得意外,只含糊地道了声“多谢”,便抬步率先跨进了那弥漫着书墨纸香和幽沉檀香的门槛。
换上干衣,饮下姜汤,困意顿时汹汹袭来。
叶绍风没忍住在榻上打起了盹。
宁常平取笔蘸墨,比对着书册,利落圈出学子作业上的错字。
他朝榻上投去视线,语气轻柔:“你先前学堂时,不是总呼朋唤友出去游玩?
如今怎只身一人……瞧着怪可怜……”窗外雨势渐大,叶绍风并未听清,在榻上睡得正香。
“嗯?”
宁常平许久不见人回应,仔细一看,青年己投入梦乡。
竟这般不胜酒力?
宁常平敛眸思索。
他与叶绍风尚在求学年纪时,便尝遍了桃城有名没名的酒,二人酒量都不算小。
可如今叶绍风不过三盏“梨花白”下肚,却经受不住……日后绝不能让他沾一滴酒水。
就他这小身板,恐怕被人灌醉连反抗都不行。
手上动作继续。
待改至一份大半白页的秀丽字迹,宁常平眸光凝向纸页右下角那行似乎是求先生宽恕、日后定补上课业的字样,提笔于旁书就“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几个端正的朱砂大字,便立即转笔下一份。
成堆的作业以惊人的速度被宁常平批阅完毕。
雨停天晴,他也恰好圈完最后一个红圈。
那人仍在睡。
宁常平轻搁笔理袖,起身,轻车熟路从书架下的柜子取出一床被褥给他盖上。
门开合,留下一室静谧,与一声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