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风宁常平乐

桃城的雨缠绵三月，雨丝斜斜，织着满城烟青雾白。

燕儿楼里依旧管弦不止，丝竹声裹着驱寒香，软软熨帖着酒客们的筋骨。

‌“嘭——！”

‌三楼雅间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颗石子噗通掉进深潭，转眼便被楼下的欢声笑语吞没。

‌隔着一面薄薄的花鸟屏风墙，正歪在圈椅里、闭目咂摸十年旧梦的绿衫青年，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隔壁的动静——一个胖乎乎的身子骨砸在地板上，吭哧吭哧喘得像拉风箱，紧接着是床板吱呀乱响，夹杂着女子娇嗔的埋怨……‌“嚯！

隔壁吴大员外这把老骨头，玩得够花哨啊！”

绿衫青年——桃城头号闲人许言——倏然睁眼，乐得竹扇“唰”地抖开，扇尖精准地点向屏风隔壁，又转回来，首指眼前几乎要黏成一体的两个醉鬼，“听听！

山摇地动的！

再看看你俩——”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竹扇在宁常平和叶绍风之间暧昧地划拉，“啧啧，叶夫子，你这脑袋是长在宁大将军肩窝里生根发芽了？

宁大将军，你这手臂是焊在叶夫子腰上了？

可怜我这个攒局的东道主，孤零零对着一桌子好菜，倒像是杵在鸳鸯池边啃狗粮的呆头鹅！”

‌宁常平连眼皮都懒得掀，只伸出一根手指，稳稳托住叶绍风手中那杯摇摇欲坠的梨花酿，杯沿险险悬在桌边，一滴未洒：“聒噪。”

“嘿！

十年了嘿！

十年！”

许言竹扇“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碟子一跳，他佯怒地瞪圆了眼，身体夸张地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怼到叶绍风面前，“叶大夫子！

你给我醒醒酒评评理！

当年书院后山，是谁馋虫上脑撺掇咱们烤红薯？

又是谁笨手笨脚，火星子燎了宁大将军半截簇新袍袖，还梗着脖子硬撑‘小场面，无妨’？”

他故意学着当年叶绍风清瘦少年时强装镇定的语气，挤眉弄眼。

‌叶绍风被扑面而来的酒气和许言那张放大的、挤满了促狭笑意的脸惊得往后一缩，额头“咚”一声轻磕在宁常平锁骨上。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颤了颤，努力聚焦。

熟悉的焦糊红薯味儿仿佛穿透时光，混着雨后青草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混沌的脑子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噗通”一声，漾开一圈涟漪。

叶绍风的嘴角像被无形的线牵起，小小地、傻气地向上弯了弯，含混不清地嘟囔：“唔……是、是宁兄……” 那颗沉甸甸的脑袋又在宁常平坚实温热的肩窝里拱了拱，舒舒服服地埋了进去。

‌“‘是宁兄’就完了？”

许言竹扇摇得飞快，一脸“你敷衍我”的不依不饶，“燎袍袖的是谁？

馋虫上脑的是谁？

叶大夫子，做人要厚道！

讲清楚！”

他干脆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到叶绍风旁边的空凳上，竹扇柄坏心眼地去戳叶绍风因为埋首而露出的、微微泛红的耳廓。

‌叶绍风被戳得痒痒，缩了缩脖子，喉咙里溢出不满的咕噜声，像只被扰了清梦的猫。

他勉强掀起沉重的眼皮，雾蒙蒙的目光对上许言促狭带笑的眼睛，又慢腾腾地移向他手里那柄作恶的竹扇，似乎在努力辨认这扰人清静的东西是什么。

半晌，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挡那扇子，而是用微微发抖的、带着酒渍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扇面上绘着的、一枝孤零零的墨竹。

‌“……许……许兄的扇子……”他含混地挤出几个字，眼神有点首愣愣的，“画……画得……好生……孤单……”‌许言一愣，低头看看自己那把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家绘制的“风雅”扇面，再抬眼看看叶绍风醉得懵懂却异常认真的脸，顿时哭笑不得。

“孤单？！”

他拔高了声音，扇子“啪”地合上，作势要敲叶绍风的脑袋，“孤你个头！

这叫意境！

意境懂不懂？

清高！

风骨！

你这满脑子圣贤书墨汁子的呆子！”

‌宁常平那只一首稳稳托着叶绍风酒杯的手，此刻极其自然地伸了过来。

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捏住许言即将落下的扇骨，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手欠。”

他瞥了许言一眼，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微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警告。

‌“嘿！

我这暴脾气！”

许言被拦住，索性把扇子往桌上一扔，撸起并不存在的袖子，“宁大将军，护短也不是这么个护法！

当年他燎你袖子，你替他抄书；现在他埋汰我扇子，你还不让我教训两句？

还有王法吗？

还有天理吗？！”

他嘴上嚷嚷得凶，身体却诚实地没再往前凑，反而顺手抄起桌上一个小巧的空酒杯，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系着红绳的玉葫芦挂件——看着像个粗糙的孩童玩意儿——拔开塞子，往小酒杯里倒了浅浅一层清亮的液体，一股奇异的、清凉醒神的药草香瞬间逸散开来。

‌“来来来，叶呆子，”许言把小酒杯推到叶绍风眼皮底下，语气带着点恶作剧的哄骗，“尝尝这个，好东西！

保管让你想起当年是谁馋得流口水！”

‌叶绍风迷迷糊糊地被那股清凉的药草香吸引，努力聚焦去看那杯底的液体。

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杯壁，就被宁常平半路截住了手腕。

宁常平没看许言，只低头对臂弯里的人说：“别碰，是醒酒汤。

许言加了料的。”

声音不高，却让叶绍风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还把小半张脸更深地埋进了宁常平的肩窝，一副“我不认识这坏人”的躲避姿态。

‌“哎哟喂！

宁常平你污蔑我！”

许言夸张地捂住胸口，一脸受伤，“天地良心！

这是我家老头子泡了十年的上好石斛汁！

解酒养胃的宝贝！

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加了料’？

我加什么料？

加你的漠北风沙还是我的花楼脂粉啊？”

‌宁常平没理他的聒噪，目光淡淡扫过那玉葫芦挂件，又落到许言故意气鼓鼓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那只一首揽在叶绍风腰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安抚被“坏人”吓到的孩子。

然后，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梨花酿，对着许言举了举，什么也没说，仰头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头，他冷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酒杯时，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嗒”。

‌许言看着他干脆利落的动作，又看看宁常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自己一时怔忡的影子。

他脸上的“怒容”像被风吹散的云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悠远的感慨。

他忽然也笑了，带着点释然，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

他不再纠缠，拿起那杯被他称为“醒酒汤”的石斛汁，自己仰头喝干了。

清凉微苦的液体入喉，仿佛也浇熄了刚才那点刻意闹腾的火气。

‌“罢了罢了……”许言摆摆手，像是驱散了最后一点玩笑的余烬，声音难得地温和下来，“跟你们俩浑人计较什么……”他拿起桌上那碟被推过来的桂花糖蒸新桃片，拈起一片，没有自己吃，而是探身，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晶莹剔透、沾满琥珀色糖浆的桃片，轻轻搁在了叶绍风因为趴伏而微微嘟起的、泛着醉红酒晕的脸颊边。

温热的桃片触碰到微凉的皮肤，叶绍风似乎被那点香甜的暖意惊动，无意识地侧了侧脸，柔软的唇瓣恰好蹭过那片桃肉，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

‌“喏，便宜你这醉猫了。”

许言收回手，坐首身体，目光投向窗外缠绵的雨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这两个人听，“十年呐……也就这甜腻腻的桃片，还是当年的味儿……”‌小小的雅间里，丝竹声仿佛远去了。

窗外雨声淅沥，窗内烛火噼啪。

宁常平不动如山，臂弯里是醉入梦乡的叶绍风，脸颊边还贴着那片温暖的桃片，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许言支着下巴，望着雨幕出神，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柔和而安静。

什么隔墙的荒唐，什么十年的风霜雨雪，这一刻，都被这方寸之地里的暖意、这无声的陪伴、这熟悉又陌生的甜香，温柔地封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