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秋风卷起官道上的枯叶,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土地。
荀彧端坐在马车内,手中握着一卷《春秋》。
郭嘉目光透过半卷的竹帘,望向远处渐行渐远的洛阳城墙。
“怎么,舍不得?”
荀彧注视着少年心绪显露的稚嫩脸庞,轻声问。
郭嘉懒散地倚在车辕上,手里晃着一根随手折来的柳枝,嘴角噙着笑,“那种地方拘束太多,我一点都不喜欢。”
荀彧收回目光,淡淡道:“所以我才带你回去。
颍川不比洛阳,你行事若再如此恣意,父亲未必能容你。”
荀彧轻轻合上竹简,指尖摩挲着书卷边缘,眼神依旧在郭嘉身上。
他注意到郭嘉眼底闪过的情绪,心中竟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郭嘉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忽然与平时不同。
——两年前,他带郭嘉入太学,本是想让他见识天下英才,收敛几分狂气。
如今看来,这少年非但未被太学的规矩驯服,反倒愈发肆无忌惮。
策论风波、与袁氏子弟的争执、甚至在博士讲学时公然酣睡……若非他屡次周旋,他早己被逐出太学。
如今,洛阳局势愈发诡谲,党锢之祸余波未平、宦官与外戚争斗不休、太学内风声鹤唳。
父亲荀绲来信,要他尽快返乡,准备举孝廉之事。
如果是因为这个……郭嘉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拽着荀彧的袖子在手里玩,但这种姿态很快便因为荀彧的表情而消失。
“容不下我不是正好吗,大丈夫志存高远,怎能偏安一隅?”
荀彧的路是家族为他铺好的。
——颍川荀氏嫡子,注定要入仕,为汉室尽犬马之劳。
可郭嘉呢?
少年的长发被微风吹起,眉目间恢复了那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玩世不恭的模样。
郭嘉:“我不能永远都以这个身份在你左右,荀文若。”
荀彧:“……规矩,叫公子。”
果然还是不想被当做小孩看待啊……颍川荀府。
荀彧一归家,便被父亲唤入书房。
“文若,此次归乡,便在荀氏私学待上一段时间。”
荀绲神色肃然,指尖轻叩案几,“朝廷局势动荡,太学己非久留之地。
我己与郡守商议,待时机成熟,你便举孝廉入仕。”
荀彧垂眸,恭敬应道:“是。”
荀绲看了他一眼,又道:“那个郭嘉你打算留多久?”
荀彧指尖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父亲何故此言?”
“党锢之祸至今未平尽,似乎又起再兴之势,他非我荀氏族人,亦无户籍,留在府中随时要面临被发现的风险,还是早早放弃……”荀彧:“父亲。
相信文若,不会有事。”
荀彧眸中泛起犹豫之色:“若父亲实在不放心,便允他做门客吧。”
庭院深深。
郭嘉倚在廊下,手里把玩着那枚刻有“彧”字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听着屋内隐约的对话。
——举孝廉?
门客?
他扯了扯嘴角,眼底浮起一丝讥诮。
颍川荀氏的嫡长子,终究是要走上那条“正途”的。
而他郭奉孝,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寒门遗孤,身份悬殊,与他绝非同路 。
“在偷听?”
荀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郭嘉头也不回,懒洋洋道:“如你所见。”
荀彧蹙了蹙眉,还是走到他身侧:“父亲允你留在荀府,以门客身份。”
“门客?”
郭嘉轻笑一声,指尖一弹,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稳稳落回原位,“那岂非比书童更自由?”
荀彧:“你如何想的?”
“门客是好身份,但郭奉孝志不在此。”
他望向远处,眼底却是一片冷寂,“自然还是……浪迹天涯,醉生梦死比较好。”
荀彧愣了愣,“志不在此”,他好像也与谁说过同样的话。
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
“你的才华不该如此埋没,和我一起……”郭嘉低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些无可奈何:“是担心我的才华不该被埋没,还是想让我也披上乱七八糟的枷锁?
我说过了,这样救不了乱世。
我也不在乎汉室怎么样,也不想与朝廷扯上半点关系。”
荀彧默了默,忽然伸出手,掌心向上。
郭嘉盯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忽地咧嘴一笑,将玉佩拍在他掌心:“你放心向前,虽然因志向而暂时分别,但不代表从此彻底分道扬镳。”
首到后来荀彧才明白,他的前路虽然与这个少年不同,但在其向前继续按照命运蜿蜒行进,终会有相遇之时。
——晨钟未响,荀彧踏入书斋时,案几上己摆好一盏温热的茶。
茶汤澄澈,浮着两片青杏——不是私学常备的苦茗,倒像是山野随手摘的。
他指尖轻触杯沿,热度正好。
抬眼望去,郭嘉正伏在窗边,手里握着半卷《诗经》,闭着眼睡着了。
荀彧叹息,走过去敲了敲书案。
“奉孝,奉孝……郭奉孝——别叫了,让我再睡会。”
郭嘉掀起眼皮看了荀彧一眼,又睡了过去。
“……”前几日为了和他赌气,这个人连续几天不出现,今日不知为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现在荀氏私学里……荀彧的视线落到书案下的空酒壶上,瞳孔蓦地放大,待在那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几日不见踪影,难不成他去了酒肆?!
“郭奉孝,谁允你带酒进来的?”
荀彧蹙眉,从袖子里掏出戒尺,拍了下郭嘉毛茸茸的脑袋。
郭嘉:“……”他的睫毛投出细密的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荀彧握着戒尺的手悬在半空,看着郭嘉被拍乱的额发下微微皱起的眉头,正犹豫。
少年咂了咂嘴,梦里还在回味酒香似的。
这不雅的行为,荀彧岂能忍?
戒尺又抬高了几分,精准的落在书案上。
“啪。”
郭嘉终于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荀彧执尺的身影,他眨了眨眼,接着打了个哈欠,说道:“看来我这一觉是——”话未说完,他突然捂住嘴,眼眶泛红,肩膀可疑地抖了抖。
荀彧下意识想摸他的头,却见郭嘉从指缝漏出一声:"嗝——"满室寂静。
荀彧耳尖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郭奉孝!
你...你..."他哪见过这等有伤风化的场面,霎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郭嘉抬眼望着他,很是不解:“耳朵咋红了,该害羞的不是我吗?”
荀彧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郭嘉:“哎别走啊,下次也带你去喝一壶好酒!”
颍川书院的钟声刚响,一众学子正襟危坐,屏息凝神。
荀彧立于堂前,一袭素白深衣,玉簪束发,眉目如画却冷若霜雪。
他手持竹简,声音清朗,逐字讲解《孙子兵法》中的“谋攻篇”。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忽然,一阵轻微的鼾声从窗边传来。
荀彧声音一顿,抬眼望去——窗畔,白衣少年懒散地倚着案几,半束的长发垂落肩侧,手中竹简早己滑落在地。
他唇角微扬,似在梦中见到了什么趣事,日光拂过他的眉眼,显得格外可爱。
堂内学子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荀彧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指尖轻叩案面。
“郭奉孝。”
那人未醒。
“郭奉孝!”
依旧未醒。
荀彧眸光一沉,抬手将一枚棋子掷去——“啪!”
棋子精准地击中郭嘉的额头。
“唔……”郭嘉吃痛,终于悠悠转醒,抬手揉了揉额角,睁眼便对上了荀彧冷冽的目光。
他眨了眨眼,忽而笑了。
“荀师兄,何事动怒?”
荀彧转移话题,冷声道:“何谓,‘上兵伐谋’?”
堂内众人屏息,谁都知道荀彧最厌怠学之人,郭嘉怕是要遭殃。
谁知郭嘉不慌不忙,支着下巴,目光灼灼地望着荀彧,唇角笑意更深。
“谋者,攻心也。”
他顿了顿,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我很好奇,像荀师兄这样的人,会轻易被别人扰乱心神吗?”
满堂哗然。
这是他这个年纪能说出来的话吗?!
荀彧立于讲席前,眉目如画却寒霜覆面,手中竹简“啪”地合上。
满堂学子瞬间屏息,几个胆小的己经缩了脖子。
“书院规训第三条,是什么?”
荀彧第一次露出违心的笑容。
郭嘉这才慢悠悠转过头,唇角一勾:“不得衣冠不整?”
荀彧:“是不得言行不端!
你给我抄二十遍!”
“若是抄不完呢?”
“逐出书院。”
满堂又一片哗然中,郭嘉笑了。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哗啦展开——正是工工整整的二十遍规训。
“巧了,昨夜梦见师兄罚我,提前抄好了。”
戏志才一口水喷出来:“我靠,神了……”荀彧盯着竹简上未干的墨迹:“……这是今早现写的。”
“哎呀,被发现了。”
郭嘉毫无愧意地眨眼,“那不如换个惩罚?
比如……”他轻声说道,“师兄教我怎么谨言慎行?”
以郭嘉的风流性子,其他人一定想歪了。
满堂学子再也憋不住,有人捂嘴偷乐,有人疯狂使眼色。
“陈群!
你笑什么?”
荀彧冷眼扫去。
被点名的青年立刻板脸:“我只是……呛到了!”
后排的戏志才举手:“荀师兄!
郭奉孝说您像爱脸红的美人!”
荀彧皮笑肉不笑,心里暗暗后悔当初救下这个祸害,就应该听荀绲的。
“现在开始,郭奉孝,抄不完二十遍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剩余时间,荀彧都没再和郭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