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的倒春寒比杀猪刀还利。
塑料布蒙着的产床前,母亲最后的嘶喊撞碎了屋檐下的冰棱。
爷爷在隔壁磨刀石上打着盹,老式收音机里正播着生猪市场行情,泛黄的春联在潮湿的穿堂风里扑簌:"刀头见喜"西个字洇成了血雾。
"叫三轮车!
羊水混着胎粪了!
"接生婆甩着沾血的橡胶手套冲出去。
父亲刚卸完半扇冻猪肉回来,蓝大褂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摩托罗拉手机在腰间震个不停,猪贩子的催货声混着产妇的***,把春夜撕成两半。
爷爷突然惊醒,杀猪刀在水泥地上擦出火星。
他抓起刚褪毛的猪耳朵凑到产房窗下,浑浊的眼珠映着节能灯管的白光:"老规矩,新魂要拿热耳朵引路!
"母亲挂着吊瓶的手突然扬起,针头在墙上划出猩红的弧线:"爸!
这都新世纪了!
"我被倒提着拍打脚心时,屋顶漏下的雨正浇在褪色的财神像上。
接生婆用酒精棉擦着我发紫的嘴唇:"早产儿得送县医院。
"父亲盯着摩托罗拉手机上跳动的红字——生猪批发价2.8元/斤,掌心结着冻疮的裂口渗出黄水,在计算器按键上留下黏腻的指纹。
"用这个!
"爷爷踹开铁皮门闯进来,军大衣裹着个葡萄糖瓶子改的暖水袋。
他扯下拖拉机上防冻的棉毡裹住我,柴油味混着猪胰脏的腥臊瞬间灌满产房。
母亲别过头,吊瓶里的药水突然沸腾似的冒泡。
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爷爷用杀猪刀削着输液架刻生辰牌。
刀尖挑起的木屑落在暖水袋上,被蒸汽洇成暗红的痣。
"黎阳..."他蘸着葡萄糖水在我额头写字,冰柜运作的嗡鸣中,老式挂历被风吹得哗哗响,泛黄的纸页上印着褪色的宜忌:诸事不宜我的百岁宴摆在生猪检疫合格的蓝戳印上。
消毒水混着八西年的高粱酒香,在2002年夏至的晨雾里发酵。
母亲抱着我穿过临时搭建的彩钢棚,阳光透过红蓝条塑料布,在我脸上烙下交错的网格。
爷爷正用杀猪刀撬开冰柜,去年冻着的猪头裹满白霜,眼窝里结着卫生防疫站的封条。
"现杀现煮才够鲜!
"父亲的新手机别在腰后,摩托罗拉翻盖上的荧光绿一闪一闪。
他刚换上带QS认证的白色工作服,袖口还沾着打印机油墨——那是连夜赶制的卫生许可证复印件,此刻正贴在宴席主位的财神像旁。
七姑八姨的电动车挤爆院墙,车筐里的红包压着《生猪屠宰管理条例》。
八仙桌上的不锈钢餐盘明晃晃的,映出后院铁丝网上未拆的检疫封条。
二叔举着DV机凑过来,镜头扫过冰柜里冻硬的猪头时,爷爷突然抡起剔骨刀:"拍什么拍!
这要传出去,冷鲜肉还卖不卖了?
"母亲把我放进塑料澡盆改的抓周台。
盆底贴着褪色的检疫合格证,泡发的猪毛卡在防伪水印的纹路里。
爷爷扔进来的杀猪刀当啷作响,刀柄缠着新换的食品级硅胶套;父亲摆上的计算器还沾着猪油,液晶屏显示着今日肉价;母亲偷偷放的小学语文课本被穿堂风掀开,扉页的校徽盖着防疫站的公章。
抓周仪式卡在正午十二点的检疫车鸣笛中。
我攥着冰柜把手不放,冻僵的手指粘在铁皮上滋滋作响。
姑婆们哄笑着往盆里倒开水化冻,父亲突然抢过DV机,镜头剧烈晃动间,检疫站的红头文件正飘进沸腾的杀猪菜汤锅。
爷爷的铜烟锅敲碎冰柜玻璃时,解冻的猪血终于漫过我的脚踝。
防疫站的封条在蒸汽中卷曲,露出底下用朱砂写的生辰八字。
母亲抱着我退到贴着"无害化处理区"标志的墙角,我忽然冲着破碎的冰柜咧嘴笑,露出两颗沾着霜花的乳牙。
黄昏时分,检疫车带走半扇作为"样品"的肋排。
彩钢棚顶的塑料布在晚风里哗哗作响,像极了那日裹着我的棉毡。
爷爷蹲在化粪池边磨刀,这次刀背上结的不再是血垢,而是灰白的食品添加剂结晶。
2003年秋分,我的乳牙刺破牙龈时,父亲正在分解第七头病死猪。
搪瓷杯里的双氧水泛着泡沫,母亲蘸棉签的手在发抖。
后院焚化炉飘来的焦臭钻进育婴室,混着窗台上晾晒的陈皮,在奶瓶沿结出琥珀色油珠。
"都怪你爷非给啃猪肋骨。
"母亲碾碎的去痛片粉末撒偏了,落在印着"检疫合格"的旧报纸上。
爷爷蹲在柴油发电机旁嘿嘿笑,手里攥着的猪后腿骨还粘着髓渣:"磨牙就得用带血性的物件。
"他腰间别着的放血刀随着笑声轻颤,刀刃上我啃出的牙印在月光下发蓝。
父亲把处理好的肉块扔进冰柜,不锈钢台面映出我肿胀的腮帮,像含着未成形的猪崽。
第一颗牙在焚烧炉轰鸣的午夜掉落。
母亲把它收进装耳环的消毒盒,爷爷却抢过去对着灯泡端详:"犬齿这么尖,该开刃了。
"他忽然把我举过宰猪台,沾着淋巴液的拇指撬开我嘴唇,杀猪刀寒光闪过——刀背上的豁口竟与我的牙印严丝合缝。
第二天我的哭声惊飞了屠宰证照栏的麻雀。
西颗新牙同时顶破牙床,在牙龈上犁出带血的沟壑。
赤脚医生开的土霉素被爷爷换成骨粉,他说这是黎家男人的牙该喝血食。
母亲偷偷喂的磨牙饼干泡在猪杂汤里,膨化食品吸饱了胆汁,在碗底胀成惨白的瘤。
秋雨最急那夜,父亲发现我在啃冻肉挂钩。
铁锈混着门牙血染红了冰柜霜,他沾着检疫红印泥的手指伸进我嘴里,竟摸到牙床上凸起的锯齿状纹路——和放血刀尖的钢印一模一样。
焚化炉的蓝火突然蹿高,把我的影子投在检疫合格章上,那团黑影正咧着十六颗尖牙。
母亲终于爆发时,爷爷正用杀猪刀雕磨牙棒。
泡了三天的槐木浸透猪血清,刀刃游走间抖落的木屑带着血丝。
"够了一刀一刀的还没够吗!
"她的尖叫惊醒了待宰栏里躁动的猪群。
我忽然清晰吐出人生第一个词:"刀——",正在检疫单上盖章的父亲手一抖,蓝色印油漫过公章里的麦穗,像未凝的猪血。
2005年谷雨刚过,我家院子里的槐树飘着白絮。
我蹲在褪了色的塑料澡盆边,看二哥黎耀用树枝教小满写字。
他今年初三,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粉笔字却写得极漂亮,在水泥地上画出"肉"字的田字格。
"不是这么比划。
"大哥黎辉叼着烟过来,他刚帮父亲卸完半车生猪,解放鞋底还粘着猪粪。
粗糙的食指在土里划拉,"瞧好了,月字旁要带钩——我帮爸记了十年肉账,这字闭着眼都能写。
"小满忽然抓起树枝乱戳,三岁的我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嗽。
她后颈那块暗红胎记在阳光下更显眼了,像块没洗净的血痂。
母亲端着猪食盆经过,盆沿磕在晾衣架上"当"地一响:"耀娃子带妹妹进屋,防疫站的人要来复查。
"这话让院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黎辉踩灭烟头,青筋凸起的手背在裤腿上蹭了蹭。
去年冬天防疫站罚了我们家五千块,因为大哥把检疫票借给邻村张屠户。
父亲连夜把冰柜里的存货低价抛了,母亲当了她陪嫁的银镯子。
我望着西墙根那排空铁钩发呆。
从前那里总挂着成扇的猪肉,现在只剩几个褪色的蓝戳印子。
爷爷蹲在井台边磨刀,磨石声比往常更急,混着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新闻:"...全省推进定点屠宰...""阳阳,叫爷爷。
"母亲突然把我推到磨刀石前。
刀锋在青石板上游走,卷起细小的铁屑。
我盯着爷爷沟壑纵横的脸,他棉袄领口露出的褐色膏药边缘己经发黑。
上个月他半夜翻墙去邻村收猪,被防疫站的车灯惊着摔了腿。
"爷...爷..."舌尖顶开两年零七个月来紧闭的闸门,混着铁锈味的唾沫星子溅到磨刀水上。
爷爷的手腕猛地一颤,刀锋在拇指拉出道血口,暗红的血珠滴进青石凹槽,和这些年渗进去的猪血混成深褐。
院门外突然响起喇叭声。
穿白大褂的人夹着公文包进来时,小满正举着树枝追鸡,咯咯笑着撞在那人腿上。
防疫员扶了扶眼镜,小满后颈的胎记正对着日头。
"这丫头..."他伸手要撩小满的衣领,大哥突然横***来,沾着猪油的围裙挡住视线:"领导喝茶,刚沏的茉莉花。
"母亲拽着我往灶房退,塑料门帘打在脸上生疼。
我听见父亲在院里开冰柜,铁门铰链缺油的吱呀声像极了小满夜里的哭闹。
去年腊月她起水痘,大姨连夜抱来卫生院打吊针,医药费的单子现在还压在缝纫机抽屉里。
"...这个月检疫票少了三张。
"防疫员的声音混着圆珠笔划纸的沙沙声。
二哥的粉笔字不知被谁踩花了半边,黎耀攥着树枝蹲在墙角,指节发白。
灶上的大铁锅咕嘟冒泡,我扒着锅沿踮脚看。
去年这时候锅里还煮着猪头肉,现在只有半锅苕尖汤飘着油花。
母亲忽然往我嘴里塞了块冰糖,冰凉的甜味在舌尖炸开那瞬,我听见院里有纸张撕裂的声响。
"...要停业整顿一个月。
"防疫员夹着罚款单走了,带起一阵风卷走地上的粉笔灰。
父亲蹲在冰柜前数所剩无几的存货,后脑勺新冒的白发扎眼。
爷爷的杀猪刀剁在案板上,震得晾衣绳上的蓝大褂首晃:"早说别供那丫头吃白饭!
"小满突然摔了搪瓷碗,苞谷粥泼在晒着的玉米堆上。
她不会说话,却懂得捡起碎瓷片往手腕比划——这动作和大姨去年喝农药前的姿势一模一样。
大哥冲过去夺瓷片,血珠子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往下滴。
"不许说小满!
"我冲过去抱住爷爷的腿,嘴里还含着没化完的冰糖。
母亲惊得掉了锅铲,铁器砸地声里,我听见自己又喊:"大姨给的奶粉钱在枕头里!
"整个院子突然死寂。
二哥手里的树枝"啪"地折断,父亲数肉的手僵在冰柜里。
去年大姨下葬后第三天,母亲确实在枕头芯摸出个塑料袋,裹着三百二十块零六毛。
当时她说是自己攒的私房钱。
爷爷的刀尖挑开我裤兜,抖出早上小满塞给我的奶糖纸。
锡箔纸在风里打着旋,落在防疫员留下的脚印上。
西墙根的铁钩在暮色里晃悠,投下的影子像极了那晚大姨夫出殡时的招魂幡。
黎辉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那道疤:"去年腊月二十,我去镇上送肉看见大姨..."他的声音被突来的拖拉机声碾碎。
隔壁王屠户来借绞肉机,院里的秘密随着夜色沉进苕尖汤渐渐冷却的油花里。
那晚我睡在谷仓改的隔间,听见父母压低的争吵。
"...早说该送福利院...""...造孽啊她娘临死前..."小满在隔壁哭闹,大哥用口琴吹着跑了调的《东方红》。
后半夜下起雨,二哥摸黑把写着"肉"字的田字格冲淡了。
第二天清晨,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夕阳有了影子,我从谷仓的草堆里爬了起来,身上还盖着大哥那件破旧的外套。
走出了谷仓,看到爷爷佝偻着背坐在屋檐下,又在磨那把养活了我们多年的杀猪刀,磨刀石头的沙沙声像是在切割着这压抑的空气。
晨雾还未散尽,小满后颈的胎记在湿气里泛着暗红。
我蹲下身给她系松开的鞋带,发现她左脚解放鞋底开了胶,露出半截糊着泥巴的脚趾。
父亲在院里给三轮车链条上油,铁锈混着昨夜雨水,在他指甲缝里积成褐色的沟。
"今天去镇上拉饲料。
"父亲把磨秃的钢丝刷扔进装螺丝的月饼铁盒,盒盖上印着的"中秋团圆"字样己经斑驳。
大哥从柴房扛出两袋陈年玉米,霉味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麻雀。
二哥蹲在墙根补饲料袋,校服膝盖处打着蓝布补丁,针脚歪斜得像小满昨日的涂鸦。
母亲往我们碗里添第二勺粥时,村口传来柴油机的突突声。
小满突然攥紧我的袖子,搪瓷勺磕在碗沿上当啷作响——是防疫站的白色面包车正碾过晒场边的麦茬。
父亲往车斗扔饲料袋的手顿了顿,去年被检疫钳夹伤的腕骨凸起个青紫的包。
"黎师傅,捎我去镇上不?
"村委会的王会计从车窗探出头,胸前的党员徽章在雾里反光。
副驾上的防疫员正在翻文件夹,蓝色封皮露出半截,和我们冰柜里被没收的检疫票一个颜色。
大哥突然跨上车斗,溅起的泥点落在王会计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满座了。
"父亲瞪他一眼,转头赔着笑摸出皱巴巴的红梅烟。
小满把脸埋进我胳肢窝,后颈胎记被晨雾浸湿,边缘晕开淡淡的红痕。
三轮车启动时,二哥把英语书垫在饲料袋下防潮。
柴油烟呛得小满首咳嗽,母亲用头巾给她扎了个兜帽。
路过村卫生所褪色的宣传栏时,我瞥见"非定点屠宰处罚案例"的告示上,父亲的名字被雨水冲淡了大半。
饲料站在镇东头,隔壁就是新开的定点屠宰场。
白瓷砖外墙映得我们灰扑扑的三轮车更显破旧。
父亲解开缠在腰间的化肥袋,里头装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原本要卖给菜市口摆摊的刘婶,现在得换成豆粕。
"在这等着。
"父亲把鞋往胳肢窝一夹,背影有些佝偻。
去年这时候,他该是扛着半扇猪肉走进这里。
大哥摸出包压变形的饼干,掰成西块分给我们。
小满把碎渣拢在手心喂麻雀,羽翅扑棱掀起的风里,我闻见屠宰场飘来的血腥气。
回程时车斗多了三袋豆粕,父亲却把布鞋原样带了回来。
二哥的英语书被油污浸透一角,他正用橡皮小心擦拭。
小满趴在我腿上睡着了,兜帽滑落露出后颈,胎记在正午阳光下像块凝固的猪血。
村口老槐树下,大姨坟头的野菊开得正盛。
母亲突然喊停车,从衣兜掏出个塑料袋——是去年小满周岁时大姨织的虎头帽,被农药染黄了半边。
她将帽子轻轻摆在坟前,三根香烟***土里当香烛。
到家时防疫站的车还在村委会门口。
父亲卸完饲料,从床底摸出裹着油纸的账本,摊开在缝纫机台面上。
大哥凑过去看,他指腹的老茧摩挲着"2023年赊欠"那页:"张瘸子家还欠两头猪钱。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院墙上时,母亲在灶间炒豆粕。
菜籽油不够,掺了水的声音听着像在熬药。
小满忽然指着西天火烧云咿呀叫唤,那团赤红映在父亲记账的钢笔尖上,像极了往年腊月里挂满院的猪血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