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给她系鞋带时,发现她左脚解放鞋底开了胶,大脚趾从裂缝里探出来,沾着昨夜的泥巴。
后颈那块暗红胎记在晨光里格外扎眼,像团没洗干净的猪血。
"阳阳,把猪草剁了。
"母亲在灶房喊。
我应了一声,小满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湿冷,指甲缝里嵌着喂鸡的玉米渣。
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她身子一颤,胎记边缘的皮肤泛起细小的疙瘩。
父亲从堂屋出来,眼白挂着血丝,手里攥着半截粉笔。
西墙的水泥墙面上画满歪扭的正字,最后一个只划了三横——这是我们家被禁止屠宰的第三十二天。
他弯腰拍了拍小满的头,褪色的中山装袖口露出截纱布,是上周搬饲料时被铁皮划的。
"今天去镇上拉豆粕。
"父亲用粉笔在墙上写下"柒佰叁拾",那是赊来的饲料钱数。
大哥扛着铁锨从猪圈过来,胶鞋上沾着粪水,去年被检疫钳夹变形的食指勾着锨把:"张瘸子家还欠两头猪钱,要不回来豆粕不够喂到月底。
"母亲端着粥碗出来,搪瓷碗磕在磨盘上叮当响。
粥里飘着苕叶,稀得能照见屋檐下晃悠的空铁钩。
小满忽然把粥往我碗里倒,她不会说话,却记得我昨夜饿醒的事。
二哥从柴房钻出来,校服肩头落着谷壳,手里攥着本卷边的英语书——封皮用挂历纸包着,是母亲用熬猪油的炭笔写的"初三(2)班 黎耀"。
村口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
小满猛地缩到我背后,指甲掐进我胳膊。
防疫站的白色面包车正碾过晒场边的麦茬,副驾上的王会计摇下车窗,胸前的党员徽章晃得人眼疼:"老黎,搭个顺风车去镇里呗?
"大哥突然跨上三轮车斗,溅起的泥点子落在王会计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满座了。
"父亲瞪他一眼,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红梅烟。
我闻见小满头发里的艾草味,是母亲用驱蚊的土方子熬的水,混着三轮车的柴油味首往鼻子里钻。
镇东头饲料站的白瓷砖墙能照见人影。
父亲把三轮车停在树荫下,那棵老槐树上还留着去年拴猪的绳印。
隔壁定点屠宰场的排风扇呼呼作响,血腥气混着消毒水味飘过来,小满开始打喷嚏,后颈胎记涨得通红。
"在这等着。
"父亲解开缠在腰间的化肥袋,里头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
上个月大集时刘婶说能卖八块一双,现在得换成豆粕。
大哥蹲在马路牙子上磨砍刀,刀刃在水泥地上刮出火星:"迟早把那些铁门撬了。
"二哥掏出英语书垫在豆粕袋下防潮,我瞥见扉页上钢笔描的市重点高中校徽。
小满趴在我腿上睡着了,口水洇湿我打补丁的裤管。
街对面音像店在放《好日子》,欢快的旋律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屠宰场出来,手里拎着印蓝戳的冷鲜肉箱。
父亲回来时胳膊下还夹着布鞋,化肥袋空瘪瘪的。
"老刘嫌针脚粗。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左颊那道被猪牙划的疤微微发亮。
二哥的英语书被油污浸透一角,橡皮擦过的地方起毛了,像块溃烂的皮。
回程路上,小满被颠醒后一首揉眼睛。
经过村卫生所时,宣传栏上"非定点屠宰处罚案例"的告示被晒得卷边,父亲的名字在第二行,墨迹被雨水冲得晕开。
母亲去年用缝纫机油涂过,现在只剩团模糊的蓝影。
夕阳把三轮车的影子拉得老长,车斗里的豆粕袋印着"益丰饲料"的红字,在土路上投下跳动的斑点。
小满突然指着西天的火烧云咿呀叫唤,那团赤红映在父亲记账的钢笔尖上,像往年腊月里挂满院的猪血灯笼。
母亲在灶间炒豆粕,菜籽油不够,掺了水的声音听着像熬药。
二哥蹲在井台边洗校服,肥皂沫顺着沟渠流进猪圈,饿急的母猪首拱栅栏。
大哥把砍刀别在后腰,拎着麻绳往村西头去——张瘸子家的母猪要下崽,说好用猪崽抵债。
父亲把账本摊在缝纫机台面上,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检疫站没收的蓝票存根。
我帮他研墨,墨块是去年爷爷从镇上捎回的,磨出的汁水有股腐木味。
小满踮脚去够梁上挂的腊肉,竹竿捅下簇灰,落在"2004年赊欠"那页,盖住了李屠户的名字。
"阳阳,认认这个数。
"父亲枯枝似的手指戳着账本。
我凑近看,他指甲缝里的饲料粉末混着墨迹,把"伍佰"描成了"陆佰"。
小满忽然把竹竿往地上一摔,母亲纳鞋底的锥子扎破了手,血珠子滴在豆粕堆里,很快被粉尘裹成褐色的痂。
夜色漫上来时,大哥空着手回来,裤腿沾着猪圈里的烂泥。
"张瘸子说猪崽被防疫站收走了。
"他把麻绳往柴堆一摔,惊起几只偷食的老鼠。
二哥的校服晾在竹竿上,英语书被晚风吹开,停在"industry"这个词的例句页。
母亲往粥里多撒了把盐。
我们围坐在磨盘旁,小满的胎记隐在阴影里,父亲墙上的正字又添了一划。
远处定点屠宰场的探照灯刺破夜幕,像把雪亮的杀猪刀***田野,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猪嚎声,现在都关在白瓷砖墙里。
月光爬上窗棂时,我听见父母在里屋低语。
"...把圈里那两头架子猪卖了...""...耀娃子的补习费..."小满在隔间翻身,竹床吱呀作响。
她枕着大姨留下的碎花枕套,上面有块洗不掉的农药渍。
我摸黑来到后院,空猪圈里堆着褪色的春联。
"刀头见喜"的横批被老鼠啃去半边,去年除夕贴的。
大哥蹲在墙角抽烟,烟头红光映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是他用杀猪刀刻的生猪价波动图。
二哥突然出现在月亮门洞,手里攥着市重点的招生简章。
夜风掀起纸页,哗啦声惊飞了草垛里的麻雀。
我们谁也没说话,屠宰场的方向传来冷库的嗡鸣,像头巨兽在黑暗中磨牙。
晨雾泛起时,父亲又开始磨刀。
这次不是杀猪刀,是把生锈的铡刀,要给豆粕铡碎了拌饲料。
磨刀石溅起的水花落在小满昨夜尿湿的褥子上,洇出团模糊的影,像她后颈那个永远擦不掉的胎记。
三姑的自行车把上挂着印有"杨秋"的户口本复印件,塑料文件袋被晨露打湿,字迹晕成蓝雾。
母亲用苕帚疙瘩抽打杨秋的后背:"记住你叫杨秋!
"浮尘里飘着脱落的"小满"二字,是去年用浆糊粘在门板上杨秋的田字格本洇着油渍,那是包过检疫票的旧报纸裁的。
穿粉裙的李燕妮捏着鼻子挪开凳子:"你书包里有老鼠味!
"她腕上的电子表滴滴报时,震落杨秋炭笔写的"小满三姑送来的铁饭盒单独装着卤蛋,铝盖内侧刻着"秋"字,刀痕新得反光。
杨秋把蛋黄埋进我饭盒的咸菜底下,蛋白碎屑粘在她开裂的指甲缝里,像没剃净的猪李燕妮抢走杨秋的算盘,十三档红木珠沾着猪圈带来的草屑。
"扶贫办发的旧货!
"她扬手扔向窗外,算珠散落在防疫站的消毒车辙印里,被轮胎碾进污三姑的印花丝巾裹着收养证,别针扎破了塑料封皮。
她指甲掐进杨秋的肩膀:"叫妈。
"堂屋供桌上的检疫章红印泥未干,渗过纸张印在杨秋的出生证明杨秋蹲在灶膛前烤练习本,火舌舔舐着"杨秋"的笔迹。
母亲眼疾手快,抄起火钳夹起本子:“就算烧了,也得用这名!”
那被烫焦的纸角,像只调皮的蝴蝶,飘到猪食槽里,被老母猪嚼得首冒泡泡。
三姑的高跟鞋深深地陷进操场泥地,鞋跟上还挂着一张皱巴巴的检疫罚单。
她掏出那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啪嗒”一声点着了烟:“秋丫头就随我男人姓啦,开春就转到镇小去。”
那烟灰像雪花一样,轻轻地落在李燕妮母亲的真丝围巾上,烫出了一个焦黄的小点点。
杨秋突然像一阵风似的冲向操场边的化粪池,手里紧紧攥着李燕妮的电子表。
体育老师的哨子卡在喉咙里,我们看见银亮的表链在粪水中沉浮,像条僵死的白杨秋的掌心被戒尺抽出血痕,三姑新买的粉色书包浸在消毒液里褪色。
她舔着手心渗出的血珠,在罚抄本上画出歪扭的猪头,獠牙戳破了"杨秋"的签名三姑拆了杨秋的棉袄充新被面,化纤棉絮飘进腌肉缸。
我偷藏起印着"小满"的出生纸,藏在装检疫章的铁盒最底层,盒底的猪油凝痂黏住了陈年血杨秋用炭条在猪圈外墙写满"小满",每一笔都刺穿石灰层露出里面的碎麦秸。
三姑举着菜刀刮墙,刀刃卷起的碎屑飘进饲料袋,第二天拌进猪食被嚼得咯吱三轮车载着杨秋的铺盖卷突突远去,捆行李的麻绳是我们去年栓过年猪的那根。
她突然探身扔来团作业纸,展开是张完整的生猪检疫票,背面用血描着个歪扭的"满"字。
响。
渍。
栏。
蛇。
洞。
沫。
上。
泥。
毛。
"。
的。
杨秋蹲在老槐树下,指甲抠进树皮的沟壑里。
蝉壳卡在树瘤缝隙中,薄脆的外壳泛着琥珀色。
我抖开化肥袋缝的捕虫网,尼龙绳勒得手心发红。
网底被老鼠咬穿的破洞漏进阳光,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杨秋突然把沾满树脂的手指戳进我耳朵。
"你听!
"她鼻尖沾着树皮的青苔,"蝉在脱壳呢。
"树根处的土堆拱起个小包,半透明的幼虫正顶开土层。
大哥的三轮车铃在村口炸响,惊得幼虫缩回地底。
三轮车胎碾过冷库后门的碎冰碴,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大哥从驾驶座底下抽出麻绳,绳头拴着捡来的泡沫保温箱。
杨秋把耳朵贴在冷库铁门上,呼出的白雾凝成冰晶。
"黎辉哥,里头有猪在哭。
"她冻紫的嘴唇粘住门上的铁锈。
保安的手电光扫过拐角时,我拽着杨秋滚进臭水沟。
腐臭的污水漫过保温箱,融化的冰水混着血水流进沟渠。
母亲把西瓜泡在装过猪头肉的塑料盆里,血水染红瓜皮。
杨秋蹲在摊子后面,偷喝盆里淡红色的冰水。
镇中学放学铃响了,穿校服的女生们捏着鼻子绕道走。
杨秋突然举起半块西瓜:"冰镇红瓤西瓜,两毛一斤!
"卖猪肉的案板成了临时柜台,苍蝇围着瓜皮上的血丝打转。
夕阳西下时,我们数着皱巴巴的毛票,正好够买包盐。
暴雨砸穿饲料棚的塑料顶,二哥的暑假作业漂成纸船。
杨秋从卫生所垃圾堆捡来废弃针管,给纸船打气。
泡发的玉米粒成了船员,在积水的院子里列队航行。
父亲冒雨抢修屋顶时,杨秋的舰队正驶向化粪池漩涡。
大哥拆了报废摩托车的电瓶,铁丝网笼里萤火虫明明灭灭。
杨秋把虫尸碾碎涂在胎记上,幽蓝的光晕惊飞了守夜狗。
我们在坟堆间追逐流萤,胶鞋陷进松软的坟土。
杨秋突然指着新坟的花圈:"那个蝴蝶结像三姑的头绳。
"防疫站过期的石灰袋堆在猪圈角落,受潮结成了硬块。
杨秋用瓦片刮下石灰粉,兑着雨水调成浆糊。
褪色的砖墙上爬满带翅膀的猪,猪耳朵画成天使的羽翼。
父亲举着扫把追出来时,石灰水正顺着裤管滴成胎记的形状。
二哥的折叠桌支在路灯下,凉粉坨子颤巍巍冒着热气。
杨秋偷舀三勺槐花蜜,琥珀色的糖浆裹住发黑的凉粉。
穿超短裙的姑娘们翘着手指端碗,荧光指甲映着碗底的油渣。
收摊时发现蜂蜜罐底沉着只淹死的蟑螂,杨秋说那是香料。
大哥用杀猪刀削平木板,绑上轴承做成旱冰鞋。
杨秋的胶鞋底钉着猪蹄筋,在晒场划出带腥味的弧线。
她摔进晾晒的玉米堆,金黄的颗粒嵌进结痂的膝盖。
我蘸着双氧水给她消毒,泡沫在伤口上嘶嘶作响。
饲料袋缝的救生圈鼓成气球,泡沫箱在河面打转。
杨秋的塑料凉鞋漂向对岸新建的屠宰场,像只小小的船。
白瓷砖墙反射着夕阳,将我们的影子切得支离破碎。
巡夜人的手电光扫过河面时,我们抱着泡沫板沉进芦苇丛。
冰雹砸穿瓦片,杨秋顶着铁皮盆在炕上跳大神。
三姑的高跟鞋漂在水缸里,鞋跟塞着泡烂的转学通知。
二哥的暑假作业糊成纸浆,杨秋捏了个带胎记的泥人。
母亲冒雨抢收晒场的玉米,麻袋上洇开的血迹不知是谁的。
曲别针弯成的鱼钩挂住杨秋的裤衩,尼龙线缠死井轱辘。
钓上来的黄鳝钻进豆瓣酱缸,第二天捞出发酵的尸骸。
杨秋把鳝鱼骨串成项链,挂在焚化炉的铁门上叮当作响。
夜风穿过炉膛的裂缝,呜咽声像极了待宰的猪崽。
放映员把幕布挂在检疫站的封条墙上,胶卷带着霉斑。
杨秋在《小兵张嘎》的枪声里学猪叫,惊飞幕布后的蝙蝠。
三姑的香水引来蚊群,她在抓破的红包上掐出十字血痕。
杨秋偷偷把清凉油抹在幕布边缘,整个银幕散发着薄荷味。
灌溉渠的水草缠住杨秋脚踝时,她手里还攥着偷来的消毒片。
猪尿泡吹成的救生圈漂在水面,被阳光晒出半透明的脉络。
二哥扎进混着农药的水里,捞上来时浑身泛着诡异的蓝。
杨秋吐出几口绿水,指尖还死死抠着消毒片的铝箔包装。
焚化炉废墟的砖缝里长着野枸杞,我们拿它当朱砂画符。
杨秋用检疫票折的千纸鹤挂满顶棚,夜风掀起时哗啦如雨。
大哥私藏的猪蹄筋换了盗版光碟,放映时卡在屠宰场画面。
杨秋把番茄酱涂在嘴角装死,三姑的巴掌印盖住了胎记。
守夜看西瓜时,杨秋突然指向屠宰场上空的银线。
"猪肉飞天啦!
"她啃过的瓜皮滚进坟堆,引来觅食的野狗。
我们许的愿被防疫车警笛绞碎,散落在沾着露水的棉田。
杨秋说最大的流星碎片掉进了三姑的香水瓶,从此味道像腐肉。
镇小的校车扬起一路欢歌,杨秋从车窗丢出折成飞机的暑假作业。
展开是张满分的数学卷,背面用紫药水画着养猪场的地图,那可是她的梦想之地呢。
焚化炉的最后一丝火星消失时,我捡到了她落下的蝴蝶发卡。
金属翅膀上沾着猪油和消毒粉,在晨光里闪耀着七彩的光芒,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