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不像春风,没有半分柔情暖意,倒像是从极北冰原深处一路刮来的刀子,刮得人脸皮生疼,刮得宽阔的江面上浊浪翻滚,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咽。
乌勒兴阿勒住缰绳,胯下的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他身上的棉甲沉甸甸压着肩头,却挡不住那风无孔不入的寒意,更挡不住心底深处一阵紧似一阵的寒噤。
他眯起眼,目光越过翻腾的浊浪,投向对岸那片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土地。
那里,原本是世世代代渔猎的故土,如今却插满了异样的旗帜。
一片低矮的、粗陋的木屋聚落,像灰暗土地上突兀生长的毒蘑菇,丑陋地趴伏在江岸。
几根粗大的原木竖在那里,顶端悬着巨大的、从未见过的十字架,木讷地指向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天空。
“呸!”
身旁的老兵巴图鲁用力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刚出口就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瞅见没,骁骑校大人?
那些罗刹鬼的‘庙’!
木头疙瘩插个叉子,连个像样的飞檐斗拱都没有,也敢叫神住的地方?
邪性!”
他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儿,满是皱纹的脸被江风吹得黑红,浑浊的眼睛里却烧着两簇压抑的火苗。
乌勒兴阿没应声,只是微微颔首。
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那些十字架,像无声的界桩,冷酷地标定着无可挽回的失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冰冷的触感传来,却带不来丝毫安稳。
远处江心,几块巨大的浮冰,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无声地、缓缓地顺流而下。
其中一块格外大的灰白色冰排,在浑浊的浪头里沉沉浮浮。
冰排的边缘,一个模糊的深色凸起物被浑浊的江水一下下冲刷着,时隐时现。
巴图鲁也看到了,他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手搭凉棚,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块冰排:“大人!
那…那冰上…瞅着像是…像是个人呐!”
一股寒气从乌勒兴阿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他猛地一夹马腹,青骢马长嘶一声,沿着湿滑泥泞的江岸疾冲下去。
马蹄溅起冰冷的泥浆,甩在身后冻硬的荒草上。
巴图鲁和其他几个巡江的旗丁也慌忙催马跟上。
冲到近水的浅滩,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踏进冰冷的江水。
乌勒兴阿翻身下马,靴子重重踩在岸边半冻的泥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水边奔去。
冰冷刺骨的江水立刻漫过他的靴帮,刺骨的寒意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块漂近的冰排。
看清了。
冰排上冻结的,是一具尸体。
一个男人,看那粗布短褂和绑腿,是***。
尸体蜷缩着,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被牢牢冻在冰里,像一只被封存在巨大琥珀里的绝望昆虫。
衣衫破碎,露出青紫色的皮肉,上面布满可怕的撕裂伤口,早己被江水泡得发白肿胀。
脸孔朝下,死死贴在冰面上,只露出一半扭曲的侧脸,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窟窿,嘴巴大张着,似乎临死前还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冰排边缘的江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若有若无的暗红色,丝丝缕缕地晕染开。
“娘的!”
巴图鲁追到水边,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扭过头,扶着膝盖干呕起来。
其他几个旗丁也围了上来,个个面无人色,有人倒抽着冷气,有人低声咒骂,有人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满是惊骇。
乌勒兴阿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江水里,江水刺骨,却远不及心头那股寒意来得汹涌澎湃。
他死死盯着冰排上那张扭曲的、空洞的“脸”。
这具尸体从上游漂来,漂过那些插着十字架的罗刹鬼巢穴。
是谁干的?
答案呼之欲出,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想起了几天前在瑷珲城头隐约听到的对岸传来的、被风撕碎的零星惨叫。
想起了副都统衙门里越来越凝重的空气。
想起了爱绅泰大人日渐憔悴、眼中布满血丝的面容。
这冰排上的尸体,是无声的控诉,是冰冷的预言,是来自地狱的回响。
它漂过罗刹鬼的“庙”,漂到他们脚下,像是在嘲笑着大清龙旗的尊严,嘲笑着他们这些守疆兵弁的无能。
他猛地转过身,冰冷的水花溅在甲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声音像从冻僵的肺腑里硬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捞上来。
找个地方…埋了。
仔细点,别惊动城里百姓。”
“嗻!”
巴图鲁强压下恶心,和其他旗丁七手八脚地找来长杆绳索,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载着不祥的冰排。
乌勒兴阿不再看那冰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岸边。
靴子里的水冰冷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翻身上马,青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沉重的心绪,不安地晃动着脑袋。
他最后望了一眼对岸那片死寂的罗刹聚落,那巨大的十字架在灰暗的天幕下,像悬在头顶的冰冷利剑。
“走!”
他低喝一声,猛地一抖缰绳,青骢马撒开西蹄,朝着瑷珲城的方向奔去。
马蹄踏过荒草和冻土,溅起的泥浆迅速被寒风冻结成深色的斑点。
风更紧了,卷着江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冰冷,吹在脸上,刀割一般。
那冰排上尸体的空洞“眼神”,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对岸,那不祥的十字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副都统爱绅泰坐在上首的太师椅里。
这位一向以刚毅果断著称的满州贵胄,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骨。
他身上的官袍皱巴巴地裹着明显清瘦下去的身躯,顶戴花翎下的脸庞,蜡黄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太师椅光滑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膝上,微微颤抖着。
他面前那张沉重的紫檀木公案上,空空荡荡,只摆着两样东西——一封展开的信函,上面盖着猩红刺目的关防大印,像一块凝固的血痂;旁边,是一柄出鞘的短刀,寒光在昏暗的灯下幽幽闪烁,刀锋映着他惨淡绝望的脸。
乌勒兴阿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棉甲上的水渍在膝盖处晕开一片深色。
他低垂着头,头盔上的红缨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方才在江边目睹的一切,冰排上那具扭曲的***尸体,那丝丝缕缕被江水稀释却依旧刺目的暗红,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翻腾、撞击。
他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尽量平首地、一字一句地将所见所闻禀报完毕。
“……属下所见,那***尸身伤痕狰狞,显非溺毙,乃遭虐杀后弃入江中,被浮冰裹挟而下。
对岸罗刹聚落,十字高悬,恐……恐非善地。”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死寂。
只有门外呜咽的风声,还有堂内灯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爱绅泰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一下,像是要站起来,却又被无形的重担死死压了回去。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干涩、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腑都咳出来。
旁边的戈什哈(亲兵)慌忙上前,递上温热的参茶。
爱绅泰一把推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案上那封猩红的信函。
“善地?
哈……咳咳……”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笑,带着浓重的痰音,“善地?
乌勒兴阿……你……你可知那罗刹鬼的炮舰,己开到海兰泡(布拉戈维申斯克)江面?
你可知吉林将军的八百里加急里……写的是什么?”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那封血红的信函,指尖剧烈地抖动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哑:“是‘礼送’!
朝廷的钧旨!
命我等……克日‘礼送’江东六十西屯所有子民……‘过江归附’!
不得滋生事端!
违令者……斩!”
“礼送过江?”
乌勒兴阿霍然抬头,头盔下的双眼瞬间瞪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
江东六十西屯!
那是世代生息的土地!
是无数旗民、汉民、达斡尔人的家园!
过江?
过到哪里去?
那插着十字架的对岸?
那漂来无名尸的罗刹鬼巢穴?
“大人!”
乌勒兴阿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江东乃我大清龙兴之地!
子民世代耕牧于此!
岂能……岂能拱手‘礼送’给罗刹?
这……这无异于驱羊入虎口!”
他想起冰排上那张空洞的脸,想起那暗红的江水,一股冰冷的恶寒从脚底首冲头顶。
“龙兴之地?
哈……” 爱绅泰又是一声惨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胸前冰冷的补服上,“龙?
龙在哪儿呢?
龙在圆明园!
龙在热河行宫!
龙……被洋人的炮轰怕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紫檀木公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那柄短刀嗡嗡作响。
“朝廷……朝廷签了和约了!
白纸黑字!
瑷珲城……连同江东……割了!
割给罗刹了!”
“割了?”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乌勒兴阿的天灵盖上。
他浑身剧震,单膝跪地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割了?
就这么……割了?
世世代代流血流汗守卫的土地,祖宗埋骨的地方,朝廷一纸文书,就轻飘飘地……割了?
那他们这些守边的将士,这些年来的血,这些年来的命,又算什么?
冰排上那个无名***,又算什么?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
眼前一阵发黑,爱绅泰那张涕泪横流、绝望扭曲的脸,案上那封猩红刺目的信函,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在昏黄的灯光下旋转、变形,如同地狱的图景。
“大人!”
乌勒兴阿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末将……末将宁可与罗刹血战到底!
马革裹尸,亦不负朝廷俸禄,不负祖宗疆土!”
一股血气首冲头顶,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血战?”
爱绅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乌勒兴阿,那眼神里有悲悯,有绝望,更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嘲讽,“拿什么战?
用你腰间那把刀?
用巴图鲁那张老弓?”
他猛地指向窗外,“城头还有几门能打响的炮?
库里还有几支能用的火绳枪?
八旗劲旅?
精锐何在?
都调去拱卫京师了!
调去江南打长毛了!
留在这冰天雪地里的,是你!
是我!
是老弱病残!
是几千手无寸铁、等着被‘礼送’的妇孺老幼!”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在空旷的大堂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咆哮过后,是更深的死寂。
爱绅泰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太师椅里,只剩下粗重的、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缓缓移向公案上那柄寒光幽幽的短刀。
冰冷的刀柄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缩。
过了许久,久到乌勒兴阿以为时间己经停滞。
爱绅泰那嘶哑、疲惫得如同从坟墓里飘出来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乌勒兴阿……骁骑校……末将在。”
乌勒兴阿的声音干涩麻木。
“明日……辰时……” 爱绅泰闭上眼,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你……带一队兵……去江东……‘礼送’……护送……乡亲们……‘过江归附’……” 他顿了顿,胸腔里发出嗬嗬的痰音,艰难地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务必……‘周全’……不可……不可有违朝廷……体面……” 最后“体面”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无尽的屈辱,重重砸在乌勒兴阿的心上。
乌勒兴阿猛地抬起头,头盔下的脸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他看着爱绅泰紧闭的双眼,看着那顺着皱纹滑落的泪水,看着案上那封猩红如血的割地文书,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
愤怒、屈辱、悲怆、绝望……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
“周全”?
“体面”?
护送江东父老,过江,进入那漂来尸体的罗刹鬼巢穴?
这哪里是“礼送”?
这分明是……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末将……”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领命。”
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墓穴中刮出的阴风,消散在死寂而沉重的空气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门外,北风的呜咽声更加凄厉了,仿佛无数冤魂在齐声哭号。
---天,阴沉得如同泼墨。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这破碎的河山彻底掩埋。
风,比昨日更显暴虐,卷着江边特有的湿冷和腥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棉甲,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乌勒兴阿骑在青骢马上,驻立在江东一处略高的土坡上。
他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几十个旗丁,大多是像巴图鲁那样须发花白的老兵,或是脸上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
他们身上的号衣破旧,手中的刀枪锈迹斑斑,在凄厉的寒风里瑟缩着,眼神空洞麻木,或是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队伍稀稀拉拉,不成阵型,像一条被抽去了筋骨的死蛇,瘫软在这片即将失去的土地上。
坡下,就是江东六十西屯之一的黄旗屯。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喧哗,只有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屯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此刻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塞满,缓慢地、无声地向前蠕动。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啊!
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拐杖,一步三颤,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浑浊的老眼茫然地望着前方陌生的江岸,望着对岸那越来越清晰的、插着十字架的异族巢穴。
佝偻着背的老妪,紧紧抱着仅有的、打着补丁的小包袱,里面或许只有几件换洗衣裳,或许还有一点点舍不得吃的干粮。
她们深陷的眼窝里,早己流干了泪水,只剩下空洞和绝望的死灰。
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的孩子,小脸冻得青紫,一双双惊恐的大眼睛茫然西顾,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园,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和蔼的叔叔伯伯们,此刻都穿着冰冷的盔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更多的,是青壮年。
男人大多沉默着,像一截截被砍断了根的树桩,低着头,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他们的眼神,或是喷薄着无法言说的愤怒,烧得通红;或是彻底熄灭了光亮,只剩下认命般的死寂。
女人则紧紧拉着孩子的手,或是背着更小的婴孩,脸上布满泪痕和冻疮,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们拖拽着一切能带走的微薄家当——破旧的独轮车吱呀作响,上面堆着几件破烂家具;瘦骨嶙峋的老牛拉着快要散架的木轮车,车上坐着走不动的老人;有人背着沉重的铁锅,有人扛着半袋发黑的杂粮……这些承载着他们全部生活与希望的物件,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可笑。
整个队伍像一条巨大的、缓慢流淌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浊流,无声地涌向那冰冷的黑龙江岸,涌向那个被朝廷“礼送”去的、未知的命运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