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中像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无意识地扫过,那些麻木的脸,那些绝望的眼,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弱小身躯……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货郎。
在队伍靠近边缘的地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褂的汉子,推着一辆同样破旧的独轮车。
车上没有多少货物,只胡乱堆着些空空的柳条筐和几个瘪了的包袱。
他低着头,推得很吃力,肩膀随着每一次用力都剧烈地耸动。
乌勒兴阿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他!
那个去年冬天,在瑷珲城里摆摊卖些茶叶以及针头线脑、冻得瑟瑟发抖的***货郎。
乌勒兴阿巡逻经过时,正看到两个喝醉了的旗丁在抢他的货摊,推搡着他。
那货郎只是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凭打骂,连一声像样的反抗都不敢有。
当时,年轻的骁骑校心头涌起一股混杂着鄙夷和怒其不争的邪火,他策马过去,厉声呵斥驱散了滋事的旗丁,却对着地上那个懦弱的***狠狠啐了一口:“呸!
窝囊废!
连护住自己吃饭家伙的胆气都没有!
白长了一身男人骨头!
滚!”
那货郎当时抬起头,脸上带着淤青,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卑微和认命,默默收拾着被踩烂的货物。
他名叫程怀远,从安徽皖南道贩货而来。
此刻,他就在这“礼送”的队伍里,推着他那辆几乎空了的破车,卑微地低着头,像一粒被狂风裹挟的尘埃。
乌勒兴阿胃里一阵翻搅,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耻和剧痛的情绪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自己当日那一声鄙夷的“窝囊废”,此刻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自己的脸上。
队伍缓慢地挪动着,终于抵达了预定的渡江点——一段相对平缓的江岸。
浑浊的黑龙江水就在眼前翻滚,发出巨大的、沉闷的咆哮。
江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浮冰,互相撞击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对岸,海兰泡(布拉戈维申斯克)罗刹的聚落清晰可见,那些简陋的木屋,那个巨大的十字架,像蹲伏在江边的巨兽,张开了无形的、冰冷的巨口。
早己等候在此的,是一队哥萨克骑兵。
他们人数不多,大约百骑,却像一道冰冷的铁墙,横亘在江岸与人群之间。
清一色的高头顿河马,膘肥体壮,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
马背上的哥萨克穿着深蓝色的厚呢军大衣,戴着标志性的黑色高筒羊羔皮帽(papakha),腰间挎着锋利的恰西克马刀,马鞍旁挂着沉重的鞭子。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冷,蓝色的眼睛像西伯利亚冻土上的冰湖,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视着眼前这群被驱赶来的“牲口”。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军官。
他骑着一匹格外神骏的黑色战马,深蓝色的呢子军大衣笔挺,肩章和领章上的金色徽记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脸上留着浓密的、修剪整齐的金棕色络腮胡子,嘴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首线。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冰蓝色的瞳孔,锐利如鹰隼,又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审视猎物的残忍兴味,缓缓扫过乌勒兴阿和他身后那群萎靡不振的清兵,最后落在那些挤在岸边、惊恐不安的百姓身上。
乌勒兴阿认得他。
伊格纳季耶夫少校。
几天前,正是这个罗刹鬼,带着傲慢的通牒,踏进了瑷珲副都统衙门,趾高气扬地宣读了那份“割让”的文书。
时间仿佛凝固了。
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在脸上,人群的压抑呜咽,江水的咆哮,浮冰的碰撞声,哥萨克战马偶尔不耐的响鼻……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伊格纳季耶夫少校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最终落在了坡上的乌勒兴阿身上。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猛兽在撕咬猎物前露出的獠牙。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对着江面,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简单的手势:平伸的手掌,猛地向浑浊冰冷的江水中,狠狠一劈!
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乌拉——!”
一声野兽般的狂吼骤然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紧接着,上百个粗嘎的喉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乌拉——!!”
“乌拉——!!!”
哥萨克骑兵们猛地一夹马腹,沉重的战靴狠狠踢在马腹上!
顿河马发出狂暴的嘶鸣,碗口大的铁蹄践踏着冻土,扬起大片的泥雪冰碴,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轰然启动!
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警告,就这样挥舞着沉重的马鞭,高举着寒光闪闪的马刀,朝着挤在岸边、手无寸铁、惊恐万状的人群,发起了最野蛮、最狂暴的冲锋!
“啊——!”
“娘啊——!”
“我的孩子——!”
死寂瞬间被撕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啸般的绝望哭嚎、凄厉的惨叫!
人群像被投入滚水的蚁群,彻底炸开了锅!
推挤!
践踏!
摔倒!
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的人们,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那挥舞的鞭影和刀光!
可是身后,是冰冷翻滚的黑龙江!
是漂浮撞击的巨大冰排!
哥萨克骑兵如同冲入羊群的恶狼。
沉重的马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下,抽在老人的背上,抽在女人的脸上,抽在孩子的头上!
皮开肉绽!
鲜血飞溅!
惨叫声此起彼伏!
锋利的马刀并不急于砍杀,而是像猫戏老鼠般,用刀背或刀面狠狠拍打、撞击,将人群驱散,将那些试图抱团抵抗或保护弱小的人狠狠抽倒!
“下江!
快!
都给我滚下去!”
哥萨克们用生硬的、充满暴戾的俄语和半生不熟的满语、汉语咆哮着,鞭影刀光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
“过江!
过江归附!”
他们狞笑着,狂吼着,如同驱赶牲口。
人群彻底崩溃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
前面是挥舞着刀鞭的恶魔骑兵,身后是唯一可能逃生的江水。
被逼到绝境的人们,像下饺子一样,哭喊着,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刺骨冰冷的江水!
噗通!
噗通!
噗通!
落水声密集地响起!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瞬间被浑浊湍急的江水吞没!
冰冷的江水瞬间夺走了他们的呼吸,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
会水的人拼命扑腾,想要抓住漂浮的冰块;不会水的,只发出几声短促的呛咳,便沉入浑浊的江底;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入水片刻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被无情的江水卷走;抱着婴儿的母亲,在入水的瞬间,婴儿便被巨浪从她无力的臂弯中夺走,只留下一声撕心裂肺、穿透云霄的惨嚎,随即她自己也被一个浪头打翻,消失不见……江岸边,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哭嚎声、惨叫声、落水声、哥萨克疯狂的咆哮声、马蹄践踏泥泞和碎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最残酷、最血腥的死亡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