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摘下抗噪耳塞,熟悉的、带着一点潮湿和尘埃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
云海市,阔别三年的故乡。
舷窗外,机场的灯光在傍晚的薄暮中次第亮起,勾勒出航站楼略显陈旧的轮廓。
一种混杂着疲惫与隐隐兴奋的情绪在她胸中涌动。
不是近乡情怯,而是功成名就的笃定。
她,月夕,三十岁,神经生物学领域的明星研究员,刚刚结束了在斯德哥尔摩为期三年的尖端项目合作。
那项关于神经可塑性与慢性压力反应的机制研究,发表在顶级期刊上,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回国前,几所顶尖大学和跨国药企的橄榄枝己经纷至沓来。
她的履历闪闪发光,思维被最前沿的科学理论和严密的实验数据武装。
世界,在她眼中是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运行着可以被观测、被理解、最终***预的规律。
行李箱轮子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清脆地叩击着她的心绪。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带着一串拥抱和笑脸的表情:“夕夕落地了吗?
妈妈在家等你吃饭,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小风知道你回来,可高兴了!”
林风,她的小弟。
月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个记忆中总是跟在她***后面,小脸笑得像朵向日葵的男孩,如今也该是十六岁,抽条拔节的年纪了。
母亲在之前的通话里提过几句,说小风最近学习压力有点大,情绪不高。
月夕当时没太在意,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业繁重,青春期心思敏感,有点情绪波动再正常不过。
她甚至己经在脑子里规划好了,用她专业的心理学知识,好好开导开导弟弟,帮他建立更健康的压力应对机制。
这是她的专长,也是她作为长姐的责任。
出租车载着她驶离机场,汇入城市的车流。
窗外掠过的是熟悉的街景,却又带着三年时光流逝带来的细微变化。
新起的高楼,换了门脸的店铺,霓虹灯闪烁着更炫目的色彩。
城市的脉搏在她身下跳动,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喧嚣。
月夕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对未来充满了掌控感十足的规划。
科学、理性、高效,这是她构筑世界的基石。
推开家门,浓郁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夕夕!”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快步迎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月夕放下行李,给了母亲一个结实的拥抱。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瘦了,国外吃的肯定不合胃口吧?
快去洗手,菜马上好!”
母亲拍着她的背,眼眶有些湿润。
月夕环顾了一下客厅,目光落在紧闭的次卧房门上。
“小风呢?
在自己房里?”
母亲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压低:“在屋里呢。
这孩子…最近总把自己关在房里,窗帘也拉得死死的,说外面光刺眼,吵得慌。
饭也吃得少,瘦了好多。”
月夕微微蹙眉,这听起来似乎比“情绪不高”要严重一些。
她走到弟弟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小风?
姐回来了。
开门,让姐看看你。”
里面一片沉寂,过了几秒,才传来一个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姐?
你……你回来了?
我……我在看书,等下出去。”
声音里透着一种异样的虚弱和疏离感,全无少年人应有的活力。
月夕的心往下沉了沉。
青春期叛逆她理解,但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不对劲。
“好,你先看,姐等你吃饭。”
她应了一声,没有强行要求开门。
作为专业人士,她知道这时候需要给予空间,避免对抗。
但一种职业性的警觉己经在她心中升起。
晚餐的气氛有些沉闷。
林风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低着头,动作迟缓。
他穿着宽大的旧T恤,身形确实比月夕记忆中单薄了许多,肩膀微微佝偻着,像是不堪重负。
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打了两拳。
他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几乎不夹菜,对母亲关切的询问和月夕试图活跃气氛的聊天,也只是用“嗯”、“哦”、“还行”之类的单音节词敷衍。
眼神始终垂着,躲闪着所有人的目光,像一只受惊后把自己缩进壳里的蜗牛。
月夕仔细地观察着他。
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社会性退缩,情绪低落……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症状态表现。
但弟弟这副样子,比她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她尝试着用轻松的语气问:“小风,最近学习很紧张?
跟姐说说,是不是遇到什么坎儿了?”
林风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碗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用蚊蚋般的声音挤出几个字:“没有……就是觉得累……没意思……” 声音干涩空洞,毫无生气。
“是不是跟同学闹别扭了?
或者……”月夕循循善诱。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林风突然烦躁地打断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随即又像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塌下去,喃喃道,“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没用的人……”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月夕心里。
这不是普通的情绪低落,这是严重的自我否定,是抑郁核心症状的表现之一。
她强压下心头的担忧,放缓语气:“小风,别这么说自己。
累了就休息,有什么困难姐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林风没再说话,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粒,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某一点,仿佛灵魂己经游离到别处。
餐桌上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母亲无声的叹息。
夜深了。
月夕在自己久违的房间里整理着行李,却有些心不在焉。
弟弟那张苍白憔悴、写满绝望的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
经过弟弟房门时,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门内,一片死寂。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一丝极其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呜咽声,极其轻微地透了出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紧接着,是几声模糊不清的低语,像梦呓,又像诅咒,破碎的音节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没……没用……死了……就好了……为什么……活着……”月夕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那压抑的哭声和充满死亡意味的自言自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慌。
这不是普通的青春期烦恼!
这是重度抑郁,是***意念的危险信号!
她猛地首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科学家的冷静和姐姐的担忧在她脑中激烈交战。
必须干预!
立刻!
她轻轻拧动门把手——反锁着。
“小风?
小风!
开门!
是姐姐!”
她敲着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关切。
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门锁打开的轻响。
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林风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神空洞,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
“姐……有事吗?”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仿佛刚才那令人心碎的声音只是月夕的幻觉。
“我……我听见好像有声音,你没事吧?”
月夕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没事……做噩梦了。”
林风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困了,姐,你也早点睡。”
说完,不等月夕再开口,便迅速关上了门,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坚决。
月夕站在紧闭的房门外,指尖冰凉。
弟弟那空洞的眼神,那强行伪装出的平静,还有门板后残留的绝望气息,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她的心头。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着繁华的轮廓,但在这个小小的、被厚重窗帘隔绝了光线的房间里,一种不可言说的黑暗,正无声无息地吞噬着一个年轻生命的活力。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明天,必须带他去看医生。
专业的心理医生。
她绝不能让弟弟滑向那个黑暗的深渊。
她的科学知识和专业能力,必须成为照亮这黑暗的第一道光。
归途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隐隐的不安——弟弟的状态,似乎比她之前接触过的临床案例都要复杂和诡异。
那低语中的绝望,仿佛带着某种非人的冰冷质地。